周美兰双颊立时又飘上云彩,瞧着近在咫尺的俊脸,眼睛都能滴出蜜来,看的吴梦直起鸡皮疙瘩。
“心脏没有问题,只是有点紧张,心跳略微有些快。还有哪里不舒服?”
何令珍放下听诊器,移回桌子后,周美兰意犹未尽,眼珠子转了一下,突然扶着额头道,“我偶尔还会头晕,四少爷,您帮我看一看,我的病严不严重,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何令珍给她量了血压,将她上下打量了一圈,“你一天吃几顿饭,每顿吃多少?”
周美兰别了别耳发,脸红了一下,“我吃的很少的,我不胖。”
“你可能是低血糖才会出现头晕的症状,你太瘦了,要多补充点营养,少吃多餐。感觉头晕乏力的时候含一颗糖,多注意保养就行了。”
周美兰脸上的娇羞僵了一下,舌头有些发麻,“何医生,不需要开点药吗?”
“不用吃药,多吃饭才是正经。”
周美兰脸色越来越难堪,感觉身旁的那道视线格外刺眼,抬头去瞟何令珍,却发现他正在一本小本上摘录着什么,根本没看她。
“何医生,我还是不太安心,你说我不会是很严重的病吧?要不你给我开点药吃,我吃着药感觉病很快就能好。我知道西药贵,一般人都买不起,我今天带钱了的。”
何令珍像看傻子一样看向她,表情依旧温和,语气却一点都不温和,“乱吃药会死人的,你想死别找我当帮手。你要信不过我可以找其他大夫看。”
周美兰惊得目瞪口呆,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紧咬着牙齿,捂着脸转身就跑走了。
听见何令珍那声‘没脑子’的呢喃,吴梦都不由有些可怜周美兰,为她掬了一把怜悯泪。
诊所没什么病人,也给了吴梦抓紧学习的时间,她一个人守着空无一人的诊所,一直埋头研究着药盒上的药名,不时抬眼朝门口看一眼,似在等待着病人会从门口突然降临。
嗒嗒,两声脚步声传来,吴梦猛地循声望去,眼底的惊喜还未晕染开就消退了下去。
“哈哈哈,吴梦护士这是不欢迎我,我可是来找你们看病的。”
吴梦懒洋洋的站起来,敷衍的勾了勾唇,“李大夫说笑了,你的医术在整个槐树都是有名的,哪儿需要找别人看病。”
“医者不能自医,我这不是来瞻仰何家四少爷的医术嘛。四少爷可是远渡海外回来的西医大夫,拥有世上最先进的医术,不知道多少病人踩破门槛求四少爷治病,也让我这个没见识的人开开眼、学两手。”
只要眼不瞎的,谁看不见诊所门可罗雀,一个病人都没有,李大夫还故意冷嘲热讽。
李大夫完全把诊所当自己家药铺,自顾自的乱看乱逛,迈着腿就想进后院,被吴梦轻飘飘的身体一挡,拦住了他的去路。
“李大夫这话何医生可不敢当,我们诊所初来乍到,哪儿比得上继声堂声名远播,慕名而来求医者无数。何医生学的西医,和您完全是两码事,就更当不得学两手之说。”
“吴梦护士身份转变的倒挺快,之前还是捣鼓药材的,现在就投到西医门下了。”
吴梦假装听不见他话里的讥讽,不以为然的道,“不管西医中医,能治病救人就是好本事。不过两者也有相通的地方,都讲究医德。我虽然没给人看过病,但‘德’这个字自认为做的还不错,至于李大夫嘛……轮不到我个后辈评价。李大夫生意做的大,赚的盆满钵满,相信‘德’也是不成问题的。”
吴梦阴阳怪气的一番话把李大夫气的不轻,不过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哪里会因为几句话就恼羞成怒。
“李大夫要是真找何医生看病,还请明天再来,何医生今天有事不在。明天我提前给你约好时间,让你瞻仰一下何医生的医术。”
吴梦直接赶人,李大夫几度欲言又止,光顾着冷嘲热讽都忘了正事,现在却又错过了开口的时机。
“这么热闹,李大夫也在呢。”
空了好几天的诊所今天迎来了两位新客,结果都不是来看病的,还都是同行。
“钱石掌柜,快请进,这还是你第一次来我们诊所。”
吴梦热络地邀请着钱石往里进,给他沏了一杯茶,和对李大夫的态度截然相反。
“真是不好意思,诊所开张我就该来的,结果突然有急事去了趟县城,昨晚才刚回来。”
钱石将带来的几个礼盒放到桌子上,环顾了一圈诊所,发现何令珍不在,就直接交给了吴梦,“烦请转交给何医生,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吴梦拒绝的干脆,“我可不敢擅自帮老板收礼,万一把我赶出去怎么办,我才刚混进来,屁股还没坐热呢,钱掌柜可别为难我。”
钱石爽朗的哈哈大笑,“行行行,不为难吴护士,改日我再亲自给何医生。”
吴梦和钱石相谈熟稔,全然忘了李大夫还在,看他们没注意自己,屁颠颠的又缩了回来。
“我今儿来还想问问吴护士什么时候方便,最近又有不少人来催药,柜台的伙计都被骂了两顿,我这……”
“是我的错,最近我有些魂不守舍,都忘了答应你的事,今儿关了门我就去找你。其实配方很普通,制作方法也简单,你们伙计多,今晚加个夜,明早就能做出两三瓶。”
“那感情好,那我就恭候着。”
之前听闻吴梦弟弟出了事,钱石一直不好来打搅她,现在看她神色坦然,看来已经缓过神来了。
李大夫揣摩着他们的谈话,心中惊骇,一下跳喊了起来,“你把秘方卖给钱石了?他给了你多少,我出两倍。”
开玩笑,他对吴梦的秘方觊觎多久了,居然差点让她卖给钱石。
李大夫豪气的大开价钱,“你随便说个数,我都应你。以后不管你有多少秘方我都要,你直接开价,我绝不还价。”
李大夫微扬的脸满是自信,和他比钱,在这槐树医药业,就没人比得过他。
吴梦坐在柜台后,手支着太阳穴淡淡的望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的李大夫无端冒火。
钱石不屑的轻哼了一声,没有理会李大夫,朝吴梦真诚的施了一礼便告退了,昂首阔步地离开了诊所。
李大夫望着他傲慢的背影火气又涨了几分,还想再诱惑吴梦一下,吴梦却朝他向门口撇了撇下巴,“李大夫,钱掌柜都走了,你还不走?”
李大夫满心的问号,钱石到底许了吴梦什么好处,对他提出的价格丝毫不为所动,钱石也是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
回了继声堂,李大夫越想越不安。
吴梦是个有本事的,钱石笼络了这样的人才,将来顺心药铺怕是会扶摇直上,说不定还会威胁到继声堂的地位。
他不能坐以待毙……
……
今天是丝绸工会一年一次的聚会,清雨茶楼早就将二楼清场,预备好了茶点。
何令珍到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来了,瞧见他这个生面孔,皆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李海朝四周在座的人打着招呼,介绍道,“这两位是我们丝绸铺的二太太和少东家,我们少东家也是福民诊所的医生。”
二太太今日穿了身藕荷色洒满百合花的袄裙,端庄又不失随和,仪笑正雅,大家风范,任由众人打量,丝毫没有落了气势。
在座都是认识李海,小弯子庄园何家的掌柜,另两位则较少见,也别是那个大名鼎鼎、留学归来的西医大夫何令珍。
李海将二人带到靠窗桌子处一一介绍起来,这里围坐的几位都是本乡做丝绸生意的,人数并不多,稍有些家底的都来了。
何家在本乡人中算是翘楚,在整个县城都排得上号,毕竟能把铺子开到成都、重庆的没有几家。
丝绸工会的会长是辈分最高的徐老太爷,他家在前清时生意做的很大,但几代子孙都不孝,交到他手上时已经败落了,如今也就剩下县城一家老铺子。
铺子虽老,却是享有名声的老字号,有一批老主顾,所以即便产业不是众商家中最大的,也能坐稳这工会会长的位置,算整个县丝绸生意里的老大哥。
李海带着何令珍拜见徐老太爷,老太爷精神矍铄,炯炯有神的瞳孔折射着锐芒,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徐老太爷对何令珍得体的礼数只是淡淡的点点头,对他并没有太多兴趣。
其余许多人则都是主动来和他打招呼,一束束精明的视线肆无忌惮的打量着。
这位四少爷名声虽然响,却是个花架子,大家都知道诊所开张那日根本没病人找他看病,看来又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绣花枕头,和他爹一样。
大张旗鼓的到外头游了一圈,结果一事无成,既没能拓展家业,也没什么出色之处,倒腾了十几年就修了个大庄园,还把命给折腾没了。
商人逐利,二爷的人生历程在这些人看来,都只统归为无能二字。
大家明面和何令珍笑着客套寒暄,转过头便唾沫横飞的对何家之事议论纷纷,眼底、舌尖的不屑和讥讽像海浪一样涌进耳朵,想装作瞎子、聋子都不行。
李海压低声音和何令珍私语,“四少爷不必在意,这都是些爱财的商人,眼睛里除了钱还是钱。”
何令珍倒没有和他们计较的打算,嘴长在别人身上爱怎么说怎么说,这点容忍都没有,这个家他还如何撑得起来。
工会的聚会主要是为了促进同行间的交流,然后对上一年的情况进行总结,对之后的市场行情提些意见或预估,甚至在聚会上达成某些利益合作。
时间一点点过去,都快接近午时了,所有人依旧懒散散的各聊各的,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李海去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原来今天财政局的副局长会来,大家都在等着。
午饭时间副局长还没有来,大家饿的等不住了,让茶楼伙计从其他酒楼买了饭菜来。
何令珍三人单独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中间是三个寻常小菜。
人群中央最热闹的饭桌上传来动静,徐老太爷斥骂着伙计菜没盐味,掌柜立马过来道歉,将菜全部撤下,重新换了新的来。
何令珍认真吃着自己碗里的饭,给二太太夹了一片肥瘦匀称的回锅肉。
“这位徐老太爷不是个好脾气,仲亨以前就被他骂过,他很瞧不起仲亨。你以后也莫要惹他,能避着就避着,他那么大年纪,若和他理论只会被说不知礼仪,顶撞长辈。”
二太太认真的提醒儿子,她以为儿子是想接手家里的生意,今天才会突然要求一起来。
何令珍轻轻抬了抬眼皮,随意的问道,“爹见过他?”
“当然见过。你爹也不是全然不管家里的生意,不过是对生意不感兴趣,加上身体不好精力有限,所以没怎么上心。刚回来那些年,工会聚会都是他参加的。”
他们正吃着饭,突然楼梯口一阵骚动,周围的人全都拥了过去,一声声‘副局长’传来,看来等待了许久的大人物终于到了。
何令珍擦干净嘴巴,准备上前认识一下,阿谀奉承的人群却突然惊慌的往后散开,把他撞的一个趔趄。
他还不急反应发生了什么事,散开的人群又一下拥了上去,像是发生了什么热闹,垫着踩着看热闹。
散开又围拥不过在短短几个眨眼内,何令珍晃见一个瘦小的男人趴在楼梯口,一手死死抓着楼梯扶手,一手捂着胸,嘴巴张的像鹅蛋那么大,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大夫,快找大夫,别围着了,救命啊……”
人群中间传来了凌乱的喊声。
何令珍一把抓过旁边桌子上的纸袋子,把锅盔倒在地上,用力扒开人群在病人面前蹲下,将纸袋子罩住他的口鼻,捏紧袋口,同时牵制住他的手不让他挣扎。
人群有短顺的安静,而后一个怀疑的质问传来,“你在干什么,你想憋死副局长吗?”
接着越来越多的质疑传来,周围一下哄闹起来。
跟随副局长的手下也想制止,何令珍全然不予理会,专注的看着眼前的病人。
“保持冷静,放慢呼吸,跟着我有节奏的呼吸,吸气——吐气——吸气——吐气——”
沉重的呼吸转变成纸袋一瘪一胀的沙沙声,压下了众人的吵闹,不自觉跟随着何令珍的声音吸气、吐气,看着副局长鼓突的眼睛慢慢恢复正常。
呼吸终于平缓了下来,方才窒息痛苦的感觉消失了。
副局长拿下脸上的纸袋子,充满神奇的看着眼前的年轻男人,沉默了许久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粗哑的声音隐约透着一丝激动。
何令珍把人从地上扶起来,从怀里递出了一张名片,“晚辈何令珍,福民诊所的医生,也是何家丝绸的少东家。”
“你就是那个刚回国的西医大夫。”
这个名字早有耳闻,黄副局长拿着名片前后翻看了一下,然后放进了口袋里。
“这病跟着我好多年了,时不时就会发作,你竟然一下就给我治好了。”
周围人看何令珍的眼神都变了变,本以为是个草包,原来还是有些本事。
这回又恰巧救了黄副局长,得了副局长的人情,真是好运气。
何令珍坦诚的道,“过呼吸症主要是精神焦虑、压力过大等心理因素引发的病症,只要调整好心态,平常加强锻炼,并没有大碍。”
“这还没有大碍?刚刚副局长差点背过气去。”
黄副局长肃着一张明显疲劳过度的脸看着何令珍,就像看见药王菩萨一样。
“每次发病都痛苦难耐,感觉喘不上气,每次大夫都要忙活好久才能缓过劲来,总感觉自己熬不过下一次。”
何令珍莞尔一笑,窗外清风吹起他的鬓发,露出右耳粉红色的伤疤。
那伤疤丝毫没有影响他的气质,反倒更添一分男子气概。
“副局长过虑了,那只是你的心理作用。过呼吸症不是大病,甚至不需要吃药,发病的时候只需要放平心态就能自己恢复,如果实在难受,可以像刚才一样用东西罩住口鼻,很快就能缓轻症状。”
黄副局长不停的点头,认真记着他的话,神情颇为专注,鼻梁上松垮的皮肤挤成一排排竖杠,问道,“你说这过呼吸到底是什么病?”
“我们人呼吸是吸收空气里叫做氧气的物质,通过人体代谢后,转化为二氧化碳呼出身体。过呼吸症通俗的讲就是呼吸太快,呼出的二氧化碳太多,破坏了呼吸平衡,从而引发呼吸性碱中毒。这种中毒并不严重,可以通过自身调节。”
二太太侧仰着头,看着儿子侃侃而谈、从容不迫的样子,温柔的阳光打在他的身上,整个人都在发光,耀眼夺目,骄傲的难以言表。
在场的人对他说的‘氧气’‘二氧化碳’什么并不懂,但大概意思能明白,听着那些陌生的词汇从他嘴里自然而然地吐露出来,突然产生一股敬佩之意。
“少东家不愧是留学回来的高材生,和一般的大夫就是不一样。”
黄副局长感谢地朝他抱了抱拳,被折磨了这么久的病,听他这么细致的解释了一番,一下子安了心,原来是虚惊一场,还以为自己离死不远了。
“我也有些老毛病,一直没能根治,何医生以西医的方向也帮我看一下行不行?”
人群自动让出了一条路,何令珍转身看去,徐老太爷拄着拐杖坐在靠窗的位置,身体靠在椅背上,悠闲的喝着茶,不像其他人急着向黄副局长献殷勤。
黄副局长走到徐老太爷对面坐下,立马有人狗腿子的倒上热茶。
“不知道徐老太爷哪里不舒服?”
何令珍察觉到黄副局长和徐老太爷之间的微妙气氛,也没有深究,一心只关注起病人。
徐老太爷揉了揉额角,气息有些疲弱的徐徐道,“我经常头晕头痛,胸闷心悸,容易感觉累,特别严重的时候还会呕吐、有眩晕感,常常坐着不敢起来,一起来就头晕目眩的。”
“我检查一下。”
何令珍看了李海一眼,李海立马把他的医药箱递了过来,开始他还不知道四少爷随身带着医药箱干什么,难道他早知道聚会上会有人发病?
何令珍打开医药箱,立马有许多眼睛伸着往里面看。
何令珍听了听徐老太爷的胸腔,然后给他侧了血压,高压160、低压103,血压明显过高。
“怎么样,我爹哪儿不好?”
徐老太爷的儿子关切的询问道。
徐老太爷抬起眼睛看向何令珍,这是他到现在第一次认真的注视他。
何令珍不慌不忙的将听诊器和血压计收回包里,公式化的称述道,“目前检查来看,老太爷有高血压,高压160,远远高出正常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