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太爷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他的儿子也着急的看了自己父亲一眼,抓着何令珍的手臂追问道,“高血压是什么病,要不要紧?”
何令珍将他紧扣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慢条斯理的解释道,“高血压是常见的慢性病,老年人身上最为普遍,正常人血压都在120/80以下,老年人至少控制在140/90以下,否则非常危险,容易引发心梗、中风等心血管事件。”
“这,这可怎么办啊。我爹平时吃得睡得,精神也不错,除了那些老人家都有的小毛病,没见着有什么大问题,这怎么一下子还‘非常危险’了?”
徐老太爷的儿子急得头上冒出了虚汗,黄副局长气定神闲的吹了吹茶面上的茶叶,“徐少爷别急,医生就在这呢,问问医生不就知道怎么办了。”
“对对对,何医生,我爹的病有的治吗?”
徐少爷真诚而急迫的望着何令珍,徐老太爷并没像儿子那么失态,幽幽地道,“之前大夫也这么提醒过我,但我都没当回事,看来是我自大了。”
徐老太爷轻叹了一声,低垂的眼眸平静如水,像是得了病的并不是自己,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慢悠悠的放下茶杯,才不慌不忙的询问,“何医生可有什么救治办法?”
这一次的语气和之前的几次都不一样,更客气,也更信任。
“高血压是慢性病,没有一蹴而就的特效药,主要是控制,让血压保持在140/90以下。西医有专门的降压药,病人也要学会控制情绪,暴躁最是要不得,盐……也要少吃。”
何令珍手指敲了敲桌面,撤换的新菜已经没了热气,还没怎么动过就被遗忘了。
许多人围着何令珍七嘴八舌的追问起各种病情,工会聚会变成了医坛讲座。
大爷从楼梯上来,看到的就是他被众星捧月的画面,站着听了一会,转身下楼去了。
他听伙计来报二楼出了乱子,何令珍也在,就急忙赶过来,看过来是摆平了。
刚出茶楼,一个光头男人手里颠着几个银元恰好过来,笑着拱了个手打招呼,“哟,大爷,来茶楼视察呢。”
“缺三,这是哪儿发财去了。”
大爷瞧眼他身后两个手下提着的布袋子,行走时发出叮啷的声响,一听便是银元。
缺三笑着耸了下肩,朝地上咳了口痰,流里流气的道,“我这点小打小闹,哪儿比得上何家大爷家大业大。大爷许久没到我那去了,莫不是没伺候好?怎么样,今儿恰巧碰着,要不要进场玩两把,我亲自招待。”
缺三长得结实凶狠,靠近两步在大爷耳边低声道,“我那来了几个新鲜货,还可以给您松快松快。大太太在家管得紧,您那俩小的老的老疯的疯,我看着都替您觉得憋屈。男人嘛,怎么的都不能亏了自个,趁着还年轻,多享受享受,才不枉活这一遭不是?”
大爷听的心痒痒,沉吟一会,偏了下头,“我家里你可得给我瞒住了,我媳妇得厉害你可是见识过得。”
缺三眯了眯眼睛,一脸认真的保证,“这是当然。您是爷,来我这花钱,我当然得给您兜着,不然我不得失了您这大主顾。我场子里的人嘴巴牢着呢,没人敢乱说,您放心了玩。”
“那还等什么,走着吧。”
“得嘞,您前边请。”
缺三屈膝抬手,就带着大爷离开了茶楼。
何令珍坐在二楼窗边,从茶雾间抬起视线,大爷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街尽头。
要散场时,黄副局长才说了今天来的目的,为了推广桑蚕指导所新购回的一批杂交改良种,可一年养蚕两季,邀请在座的丝绸商家踊跃尝试。
尝试便代表了风险,对于不了解的新鲜事物,人的本能反应是退缩,然后默然旁观,等到有人尝试、冒险之后,再做出最安全稳妥的选择。
徐老太爷早没了这样的勇气,也没有家底让他去冒险,大多数人也都选择默不作声。
何令珍环顾一圈落针可闻的茶楼,浅勾起嘴角,“我愿一试。”
何令珍在丝绸工会上大出风头,大力响应了黄副局长对新品种的推广,还展现了他优秀的西医医术。
冷清了许多天的诊所终于有了病人,大多都是听说了聚会上的事慕名而来。
有的是想结识一下何家四少爷,有的真的身怀病痛,总之终于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
何令珍正在坐诊间给病人诊病,吴梦跟在旁边学习,李海急躁的在外面踱步,来来回回的绕着圈,看见吴梦带着病人出来,立马转进屏风里。
“四少爷,十万条蚕您确定全要了,要不再考虑一下?我听说蓬安也引入了这种改良种,有个老板养了三万条试一试,结果全死了。十万条可是笔不小的投入,万一出了岔子,就全打水漂了。我们的生意这些年一直很平稳,根本没赚到多少钱,而且全被投到了庄园里,根本没有剩余。要是真要买这批蚕,还得找成都、重庆的铺子周转。”
李海一副赤胆忠心的着急样子,生怕何令珍年轻气盛,一时冲动,把家业给败光了。
此时他看何令珍的眼神,很有一种看败家子的无力感。
“养蚕、剿丝、织锦,这些事都做了多少年了,自己对自己都没信心,还怎么做生意。正因为不温不火才需要寻求突破。现在世道不稳,竞争激烈,固步自封只会被淘汰,只有不断前进才能得以生存。”
李海垂着脑袋说不出话来,何令珍缓了口气吩咐他,“你去周转银钱就行了,养蚕的事我知道。”
李海看他这么坚决,买新蚕的事看来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垂头丧气的出了诊所,在诊所外头站了一会,一扭头,直接往小弯子去了。
“小珍下的决定,照做就是,我相信他。”
二太太仰望着爬上树枝的长工小心一点,长工身形敏捷的踩着树干遮了一枝枝桠下来,二太太将枝桠上的树叶一片片摘下,收进小竹筐里。
“冬青叶治烫伤很有效,洗净捣碎敷在伤口上,应该很快就能好。”
阿泉左手朝外伸着不敢乱碰,手背上一片红肿,方才在厨房和人相撞烫伤的。
李海看二太太已经把她忘在了一边,出声提醒,继续争辩道,“可是若是出了差池,对我们的生意会是一个很大的打击,还请二太太……”
李海还想再劝一劝,却被二太太直接打断了话。
“小珍以后就是我们的当家人,他肯定有他的打算,我不会干涉他,你也要信任他。”
二太太的意思很明白,四少爷日后不再是少东家,而是东家。
搬到庄园这么久,二太太还没回过老宅一趟,带了些之前从县里买回来的糕点去了大爷家,进了二门就听见大太太在吵吵。
“这大中午的人都跑哪儿去了,一个都见不着,回不回来吃饭了!”
有婆子回话道,“大爷早上出门说和朋友吃茶,不回来吃午饭。大少爷去县里会同学去了,大少奶奶回娘家看爹娘,三少爷、三少奶奶也在木匠铺里,只有花姨娘在家。”
“吃茶吃茶,外头的茶就比家里的香,天天往外跑,不知道又被哪个小妖精迷住了。”
大太太气呼呼的甩手就往堂屋里走,听见二门的脚步声转头看去,才瞧见二太太来了。
“大嫂——”
“嗯。你来了。”
二太太打着招呼跨进主院,大太太淡淡的应了声,把她迎进了屋里。
次间的饭桌上摆着几样菜,还没动过,二太太不好意思的道,“看来我来得不巧,这个时辰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吃过饭了。”
“今儿晚了些。”
大太太冷淡的敷衍一声,让下人上茶,两人坐在堂屋里说话。
“你今儿来有事?”
二太太理了理裙摆,“没什么事,就是想来看看大嫂和大哥。我们搬出去也有段时间,也没回来瞧瞧。”
“你们一家都忙——”
大太太酸溜溜的扯了扯嘴角,语气阴阳怪气。
二太太也不和她计较,妯娌两人相处那么多年,对她的脾性早就习惯了。
一个丫头将茶送上来,二太太好奇的多打量了两眼,“这不是娇儿吗,这身打扮……”
“你进来干什么,滚出去,瞧见你就恶心。”
二太太正茫然,大太太就把娇儿吼了出去,娇儿头都不敢抬,脚步密集的转身离开。
二太太看大太太脸色不好,也不再提,但想着娇儿方才穿的绸缎料子,虽款式老旧,却是实打实的好料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
看来这个丫头已经是这个家的主子了。
只是不知是大爷的人还是大少爷的人。
不过凭大太太的脾气,若是大爷的人,怕是早就闹得翻天覆地,想来应该是大少爷的人。
一个丫头翻身做主人,算是飞上枝头便凤凰,但有强势的大太太震着,这荣华富贵也不是那么好享的。
“大太太,小胡氏的饭菜备好了,您过过目。”
一个婆子端着托盘进来,上来有一碗米饭和一荤一素两个菜,准备给小胡氏送去的。
大太太瞟了一眼就皱起眉头,“给她吃什么排骨,也不怕像上次一样卡着喉咙。以后不许给她吃带骨头的东西,换个肉丝菜。”
“知道了。”
婆子挨了骂,下去了。
二太太吹着茶面上的茶叶,柔和的笑道,“大嫂对小胡氏真用心。”
大太太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在这家里还有谁把她当个人,只有我这个姐姐关心、照顾着她。他们搅出那些脏事,最后还不是只有我来给他们擦屁股。”
二太太尴尬的不作声,在老宅呆了一会就走了。
诊所关门后,吴梦先去了一趟老宅,最近她每天都要去看王婶,必要时给她扎针缓解病症,但后遗症已经留下了,无法再恢复成以前健步如飞、活动自如的样子。
门房三儿直接放她进去了,开了门就立马缩回屋里。
吴梦从虚掩的门缝瞧见他趴在光线昏暗的木板床上,蒙着被子在看书,不用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正经书。
白天下了雨,地上还是湿的,吴梦踩着滑溜的石板往王婶屋里去,迎面瞧见大太太朝自己的方向过来,一时停在路中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她已经不是寄居在老宅的可怜小女孩,她也不再欠大太太什么,定了定神,抬步迎上前。
“大太太。”
吴梦主动打了招呼,大太太只是淡淡的瞧了她一眼,应也没应一声,直接绕过她进了二门。
吴梦仰头站了一会,从容迈开了步子。
大太太把吴梦走后空出来的跨院给了王婶一家人住,倒是让人有些意外,看来她还是念着王婶一家多年的情分,不算太冷血。
从老宅回来,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吴梦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到灶屋找吃的,两个丫头正在收拾锅碗,朝蒸锅里怒了努嘴巴。
“今晚上吃的面条,没剩菜,你自己擀面下碗面吧,要是懒得弄只有吃早上的剩馒头。”
吴梦揭开蒸锅的盖子,里面两个大白馒头孤零零的靠在一起,冷冰冰的。
吴梦看了眼冷锅冷灶,不想再擀面条烧锅,拿起两个大白馒头将就得了,刚出灶屋门便撞上何令珍朝这过来,瞧了眼她手里的两个冷馒头。
“你就是吃这个?”
“懒得弄,我等会还要看书呢,时间宝贵。”
“时间再宝贵也要把饭吃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何令珍拉着她的手腕离开了灶屋,两个丫头在后面轻哼了一声。
“就她那样也能攀上四少爷,也不知道四少爷是不是眼瞎了。”
吴梦被带去了主楼堂屋,二太太正在左次间给大宝小宝讲故事,中间的桌子上摆着几样饭菜。
“小梦来了,真是辛苦了,这么晚还没吃饭,小珍专门给你留的。”
二太太招呼着吴梦坐下吃饭,意味深长的看了何令珍一眼,声音很低,害怕吵醒两个睡着的孩子。
何令珍买了几本故事书,二太太每天晚上都抱着大宝小宝,讲故事给她们听,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然后被何令珍抱到床上。
吴梦拘谨的坐在桌边吃着热乎乎的饭菜,看着何令珍小心翼翼地把两个孩子依次抱回房间,动作轻柔,满眼的慈爱。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从儿时稚嫩的少年伙伴,成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给人安全感。
“小梦,小梦——”
吴梦看的有些痴,都没听到二太太叫她,回过神来时脸一下有些红。
二太太假装没有注意到她的失神,从小几上拿了一个土黄色的信封递给她,慈爱的笑道,“快看看。”
吴梦放下筷子擦了擦手,接过信封看见上面‘冯团寄’三个字,眼睛瞬时睁大了,眨眼间便被雾气笼罩了,揉了许久才把遮挡视线的水雾揉去。
“团团,团团的信,团团写给我的?”
吴梦不敢置信的询问二太太,手有些颤,甚至忘了打开看,生怕这是幻觉。
二太太失笑一声,“傻丫头,还不快打开看。”
吴梦吸着鼻子去拆信封,可手像是被寒冬腊月的冷气冻僵了一般,使不上劲,好半天才把封口撕开,拿出里面的信纸。
‘姐姐,我好想你——’
抬头第一行,瞬间让吴梦淌下了眼泪,抑制不住瑟瑟发抖的哭腔。
眼泪把视线模糊,肩膀微微颤抖着,一只温热的手掌握在了她的肩头,带着一股力量传递过来,让她稍稍平静下来。
吴梦揉开眼泪继续往下看,一字一句认真阅读,两张信纸花了很长时间才读完。
“冯团怎么样,他说了什么?”
何令珍坐在吴梦身后,手还握着她的肩头,不时微微收紧。
哭泣隐去,吴梦的脸上绽放起笑容,不好意思的抹了一把脸。
“团团说他挺好的,已经安顿下来了,还被送到上海的一所中学读书。林老爷每天都很忙,不怎么管他,林老爷的夫人不喜欢他,但也没有为难他,把他当作透明人一样。他每天上学、吃饭、睡觉,相安无事,让我安心。”
吴梦把信拿给何令珍看,何令珍看的很快,翻看着信封上的寄信地址。
“我明天请上海的朋友帮忙去这里看一看,冯团既然主动写信回来,想必过的不会很差,你也安心了。”
二太太笑着宽慰她一句,“在新家里难免受点委屈,但上海终究是大都市,能在那里读书、生活,对他未来也是好事。你不用太担心。”
吴梦哭着笑了,用力点头,“团团长大了,我不该拦着他去更好的地方,我会去找他。”
夜影阑珊的庄园静谧、庄重、充满温情,午夜时分只有院中的树枝轻摇着簌簌的声响。
吴梦拿着冯团的信在烛火下一遍遍的重温,信封上写着一个陌生的上海地名,以及槐树乡的小弯子庄园,以后她就可以和他通信。
清冷的木板过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就是‘砰’的一声砸门声。
“还不快睡觉,大晚上的,灯不费油啊!”
吴梦将信揣好放在枕头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吹熄了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