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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五)(2 / 2)

嘲讽录 远游书生 更新时间 2022-10-13

“无所谓了,就当这是我苟活在世上的借口吧。”阿华忽然很严肃地看着海柱,“小时候,我总觉着人哭着哭着就会长大了,可等我有一天把眼泪哭干了,再也哭不出来,我却意识到一个很悲哀的事情,我还没有做好长大的准备,生活便把我最珍贵的东西夺走了。此后,我再没有痛痛快快哭过了。我或许会把最后一滴眼泪,留在我闭眼的那一刻,就像我出生的那一刻的哭声一样,那已经不是我可以控制的了。”

“哦,那我是不是要在你的葬礼上偷偷抹一下眼泪,为你送行。”海柱像是在玩笑,又像是在承诺。

“先关心关心自己的身体吧,你的状况我可清楚得很。”他拍了拍海柱的肩膀。“我参加了很多老朋友的葬礼了,我不想再多你一个,如果真有那天的话,我不会哭的,在你坟头丢下一束花之后,我晚上就会去酒吧找漂亮小姐喝酒。”

“希望没有那一天。”

阿华想起了母亲下葬的那天,他望着早已经干瘦得不成人形的母亲:她的脸颊布满了麻绳似的皱纹,像一卷枯萎的羊皮纸,嘴巴像树上裂开的口子,紧紧地闭着,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欣慰。她瘦得只有骨架了,印象里母亲最胖也只有九十多斤了,可现在的她却比一个半大的小孩子还要轻,仿佛一阵大风,就可以将她吹起。她走得很安详,离世前唯独念叨着叫阿华找一个伴,那是她念叨了大半辈子的事,也是她心中最大的遗憾。

母亲生养了四个儿女。阿华的二弟在县城有了一份公家的工作,不到二十五岁就结婚生子了,生活稳定而体面;三弟人很冒失,但是心肠不坏,而且脑筋很活络,一直在捣鼓着创业,阿华托自己的关系为他引荐了一个搞投资的朋友,后来两人一起合伙创业了,现在三弟已经是一家公司的副总了。妹妹不爱读书,所以早早找个了靠谱的小伙嫁了,现在与丈夫一起经营着一家超市,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父亲在七十岁那年离开了人世,他的前半生过得很辛苦,好在家庭稳定,几个孩子也勤恳务实,所以他安稳地在乡下度过了自己的后半生。走的时候,没有遭受太多折磨。

母亲是他在世界上送别的最后一个亲人。

苗苗的父母前两年相继走了,苗苗的父亲早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阿华没有帮上什么忙,只是联系了一下负责操办的人。他们一家待阿华都很好,在阿华流浪的那几年,苗苗的父亲常常会给予阿华一些鼓励和劝慰,虽然最后那些鼓励和劝慰都成了对牛弹琴,但阿华还是感激他们因为苗苗而对他流露的关心。他的世界很小,可在他最无助的时候,又多了两位愿意推心置腹的长辈,所以每年阿华都会去墓地看他们。他们一家都葬在一处,从苗苗离开的那一天开始,苗苗的父亲就把旁边的两块墓地一同买下来了。他们生来是一家,死后也是一家。

母亲下葬的那天,妹妹泣不成声,好几次几乎晕厥过去,好在妹夫还足够冷静,一直陪在她身边。阿华他们兄弟几人,虽各有各的心痛,但是面对早已预料到的结局,至少还能稳住表情。

可只有阿华知道,大家的心里都不轻松。小妹从得知母亲去世的第一天开始,眼泪就没有断过,一边忆着母亲种种的好,一边止不住地垂泪。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儿,从小就是家里的公主,所以和父母很亲。父亲去世就要了她大半条命,母亲的离开几乎将她给打垮了,要不是因为还有丈夫和孩子,她对生活的眷恋也会随着他们的离世而消散吧。二弟性子软弱,心地善良,可官场磨砺了他处变不惊的气质,但阿华知道,每天深夜,待所有守孝的人都回去睡觉后,只有他一个人留了下来,看着油得漆黑的棺木恸哭。三弟更是个藏不住情绪的人,只是碍于面子,才没有像小妹一样放声大哭,可每天早晨,他的眼睛总是红肿的,像炸泡了的虾片,却还嘴硬地说风沙迷了眼。

阿华的内心也不平静,母亲去世的那天,他正在海南的一个小岛上教小孩子们认字,他每年夏天都会自愿来给还没上学的孩子做一些学前教育,如此已经十来年了。他本应该是陪伴母亲时间最长的人,可是他却变成了一只不着家的野鸟,到处流浪,放逐自己,逃避生活,到头来成了对母亲亏欠最多的人。母亲下葬后,他在坟前守了三个月,说了三个月的碎嘴话,似乎要把这一辈子所有没有说完的话都一个劲儿地和母亲说完。他太迟钝了,很多时候他都分不清迟钝究竟是他逃避的借口,还是刻在他骨肉里的基因,可他却每次都要等到失去之后才后知后觉到自己的亏欠。他是个很差劲的人,一个很差劲的学生,一个很差劲的爱人,一个很差劲的儿子。全世界都在长大,只有他困在自我编织的牢笼里,不愿意成长,永远一副小孩子做派,偏还中二少年一般说着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一般的妄语。

他的心已经枯竭了,再挤不出一滴心痛的,眼泪也枯竭了,死在了苗苗离开的那个冬天。

后来他辗转见过很多地方的葬礼,可大多当做有趣的民俗见闻,体味不到切身的痛楚。也听闻了很多友人离去的消息,有些是噩耗,有些是善终,有些是英勇的牺牲,他除了为他们的亲人送去一声“节哀”,似乎什么也不能做。

“说真的,你离开的那天,要记得通知我,我想再见你一面,虽然你这张脸到时候肯定丑得跟鬼一样。”阿华很认真的说道。

“会的,虽然我不希望你来。”海柱这一次没有玩笑。有朋自远方来,可自己却早已不再,该是多么地悲哀啊。年纪越大,越发见不了生死别离,明明他们离得那么近,自己也早已坦然接受了这一不可改变的现实,但总不想让在意的人伤心。

阿华其实没有给自己买墓地,像他这种一生都在漂流都在寻找的人,是不配有归宿的。他从未停留过,从未明晰过,也从未真切过。他或许应该回归大海,任海浪将他卷走,成为鱼虾的果腹之物;他或许应该一直居无定所地周游,死在哪儿就埋在哪儿,无人为他祭奠,也无需为他祭奠。

“老伙计,你说天上的星星哪一颗是为我留的?”海柱问道。

“每一颗都可以为你而留,如果真的要选一颗的话,在你如流星般陨落的时候,最闪最亮的那一颗吧,因为它为你的离去流下了晶莹的泪滴。世上为你流泪的人不多,为你流泪的星星,只此一颗,所以便让小翔把那颗星星当做你吧。”说完,阿华回了房间,留下了海柱一个人在寻找自己的星夜。

海柱离开的时候,没有通知阿华,他终究不想让朋友去赴那一场主题为消逝的约。

许多年后,阿华把自己的遗体捐给了医疗机构。他活了几乎一百年,像一头倔强的老海龟,明明从二十多岁开始心就已经死了,可还是拖着空洞的身躯活了很多年。至死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否再一次看到了万鱼朝圣,或许那本就是一个骗小孩子相信爱情、好好生活的谎言,一个碌碌无为了一辈子的老头编出来的善意的谎言,就如同生活一样。

不过,如果他还在世,一定会看到,海滩上有一个穿着人字拖的青年,一边给身材火辣的比基尼美女推销防晒油,一边透过墨镜紧紧地盯着平静的海面,生怕错过一场壮丽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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