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卖防晒油的小孩
孩子睡熟之后,阿华与朋友海柱一起在阳台上喝酒。他们都已经不再年轻了,无法再像年轻人那样牛饮一通,然后一觉睡到天亮,中间还可以借酒发个疯,野牛似的抱着一个垃圾桶哭上一整夜。他们已经老了,老得像牛皮糖一样赖在世上,苟延残喘,打发着最后的光阴。
“今天又带小翔去海边了?”海柱一边问,一边抿了一口酒。
“带他去看穿比基尼的美女去了。可惜去得有点儿晚了,没遇见很标致的,一老一少就只能像留守儿童一样张望着远处的大海。”阿华略为遗憾地说道。
“是真的去看白花花的姑娘,还是去找你追逐了一辈子的万鱼朝圣?”海柱的表情有些玩味,像是握住了阿华的心事。
“你不会真的觉得那玩意儿真的存在吧?会不会那个故事就是我为了骗小孩子特意编出来的。你知道的,我很擅长编故事。”阿华喝光了杯子里的酒,“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么,当初我的理想其实是当一名小说家,可是有一天我发现大家都三缄其口不敢说真话,天天玩弄一些情啊爱啊什么的,我就对那些人,乃至于这个世界失望了。于是,我就自己灰头土脸地跑回家乡去了。十万大山虽然贫穷,可是清净,没那么多碍眼的事儿。”
“信不信你自己知道。我听说世界上最成功的骗术就是连编那个骗术的人都分不清真假,所以,我从来不去质询真假,那不重要对吗?”活到他们的年纪,这世上对他们来说重要的事情已经不多了。
“在遇见苗苗之前,我曾经喜欢过一个女人,虽然我从来没有对她表达过我的情感,可是我私下里为她写了很多诗歌,我甚至专门为她写了一部小说。在那里面,我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痴情的求爱者,而把那个女人描述成了水性杨花的浪荡女。最后,待她被一群男人伤透了心,终于发现“我”的好,想要回心转意时,“我”却留下一番决绝的话之后转头和另一个很普通的女人结婚了。”阿华一边回忆,一边说道,“其实,现在我对那个女人的所有印象,几乎全都来自于那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小说。小说写完那天,我心如刀绞,第一次被自己的无耻给震惊了。于是我反手就把小说烧掉了,谎言太逼真了,连我自己都不认识了。”
“所以,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所有的故事都是假的?”海柱咄咄逼人道。
“记得《红楼梦》中的那句话吗?‘假亦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有那么重要么?如果全是真实的,这世界将多么无聊啊,如果全是假的,连路人都能一眼识别出来你是个假货,那多少显得拙劣了。只要你相信,那就是真的,比真的还真,不是么?”阿华又恢复了他的狡黠,像一匹精明于世故的狐狸。“海柱,我们认识多久了?”
“快四十年了吧,都快要跨过我们三分之二的生命了。记得你三十岁辞职之后,便开始沿着全国的海岸线一边打工,一边旅行。我们就是在渤海湾附近的海边认识的。”海柱回忆着说道,“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开始,你就是孤身一人,像一只漂流在海上的乌龟,而现在是一只老乌龟。”
“那你就是一只老王八,乌龟配王八,还挺搭的。”在海柱面前,阿华从来不需要顾忌,“如果没有遇见你,这生活或许会无聊很多。”
“如果你是一个女人,我想我会爱上你的。”海柱看着阿华说道。
“别说胡话,遇见你的时候,你已经结婚了。而且,即使你是一个骨肉匀停,身材火辣的比基尼少女,我也看不上你的。我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女人,我生来就是一片孤岛。”阿华点燃了一支烟,抽了两口。
“你他妈其实就是一个胆小鬼,很长一段时间里自诩文艺清高,像个愤青似的,谁也看不上,结果到处碰壁。到后来,干脆回老家当起了缩头乌龟,如果不是遇到苗苗,你会在那里躲上一辈子。”海柱嫌弃地扇起了风,想让烟味儿离他远一点儿,那玩意儿会让他咳嗽个不停,偏偏眼前吸烟的人还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大口大口吧唧吧唧地抽着,像是为了将烟草燃尽才点燃了它。
“所以呢?”阿华像个老赖一样无所谓地问道。
“所以自从苗苗离开以后,你就开始放逐自己。起先你还有工作,于是哪怕没有了魂,你也会为了那群眼神里装满渴望的孩子而坚持着。后来赶巧,没几年老校区拆迁,学生们都搬进了新的教学楼,学校也招了一批新的老师,你就自个儿辞职了。于是,此后四十年,你都在放逐自己。”海柱是个很讨厌的人,这个时候尤其讨厌,因为他总能把很有诗意,很具文艺气息的行为说得太过简单直白,就像是一针见血地指出盛装参加宴会的贵妇人腰间勒出了赘肉一般煞人风景。
“我就是单纯地喜欢看美女,各个地方的美女,这个梦想在我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在心里酝酿着了,我只不过是刚好有时间去实践而已。你知道的,很多人都有还未来得及付诸实践的梦想,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没有机会去实践,只能在遗憾中度过,亦或是等他有时间去实践时,他已经老得像桦树皮似的即将死去了。”阿华解释道,“对了,小翔很有前途,我打算把我毕生的撩妹功夫都传授给他,让他有朝一日可以继承我的衣钵。”
“他确实很有前途,每天都会带不一样的小姑娘回家,他奶奶一度怀疑是不是学校里只有他一个男孩子。他将来会是一个很讨女孩子喜欢的人,不像你似的,又臭又硬,狗都不理。”海柱一脸得意,仿佛在小翔身上看到了他逝去的青春。“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问,你究竟有没有再见过万鱼朝圣?又或许,那只是你杜撰出来的一个美丽的文学桥段?”
“没有,我再也没有见过。所以我才一直说,苗苗是大海的女儿,万鱼朝圣是她带给我最珍贵的礼物。”阿华陷入了回忆,“虽然很多时候,我一度觉得那玩意儿就是她骗我继续苟活下去的骗局,可是谁让我是个钟情的男人呢,我还是信了,哪怕我再也没有见过。”
“一个美丽的,虚幻的泡影。”海柱感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