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是在烂泥里翻腾的王八,以为踩着些小鱼小虾,就噼里啪啦蹦跶得不行,其实上面的太岁从未正眼看过这群泥巴里打滚的下流玩意儿。”成为爵士后的祖父常常用臭鱼烂虾形容之前与康家一起身为商人的同行。康德先生还记得,祖父生前每每说这句话时,手里必抬着一杆玉石壶嘴的黄杨木根雕烟杆,里面裹满金丝黄绒的卷烟,攥着劲儿抽吸一口便吐出同他又黑又脏的槽牙的烟雾,似乎烟雾那头的玉石壶嘴可以让他吐出的黑烟同裘狸的白毛一般好瞧。“今日今日,我们不一样了,我康家从我这一辈,就是公卿贵族,辞离了那低贱的营生,将来的子孙都是要当大官,晋升为更高的爵士的啰。”说到此处,祖父似乎已经预见了几十年后的事情,咯咯地抽了一口卷烟,露出同烧完的烟草一样焦黑的槽牙。
不过康德先生的祖父还没有尊享几天刚受封赏的爵位,还没听惯别人躬着身子虔然颔首称赞一声声爵士,就同那杆镶着玉石壶嘴的烟枪一样跌倒在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冬天,最后被一群四面八方赶来吊唁的人拥着簇着埋进了花费重金请先生指路的墓穴里,坟头特地用上了一里地内最丰茂的野草,还请了最得力的壮丁培土将坟包添置得老高老高了,像极他一生挺得板正的脊梁和他撅着烟枪的头颅。
祖父死的时候,康德先生的父亲还小,家族在康德先生祖母的奋力经营下竟没有立即走上下坡路,虽然偶尔跌一跤,但常常受到幸运的照顾,也勉强算是四平八稳。放出去给农户耕种的土地收成不错,光每年的佃租就够家族数年的消耗,吃是必然吃不完的,分又不可能分给穷人,不值当。是的,从当上贵族的那一天,康家组训上就多了一条同穷人划清界限的条文。贵族之所以高贵,就是要踩在普通人头上,就是要站在穷人的背上。贵族不可能同穷人有关系,连施舍都不需要,用米粮换来的名声还不如用珠宝换来的国王的一声首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康家的脑子也变得同染出来的画布一样鲜艳浮华了,总泛着一层油腻腻的虚华。
十来年后,康德先生的父亲,已然成为了家中的顶梁支柱,将父亲母亲的那一套为未来而奋进的手段学得纯熟,家业办得愈加兴旺。兴隆之际,仍遵守着逝去的父亲的遗愿,每日净要三五个时辰苦读圣贤治国理政之图书,经略要策兵法粮油,大到坐在皇天之下的那位思之虑之的,小到温饱百姓今天出门关之问之的,无不是要顾虑周全。二十五周岁之年,经由万能的金黄票子打点,用去了家里又二分之一的财产,换了一个去一位公爵府邸商议未来的机会。临走之际,屋内的圣贤之书籍一本没带,只携带了一箱轻便的珠宝首饰和半车马的金银条块,和刚新婚进门的妻子,便在一个暮气昏沉的傍晚到小镇外面的世界去闯荡了。
守着偌大的空房的老太太常对登门缴纳租税的农户,对远处来借钱过活的亲戚说自己的儿子在哪位哪位伯爵身边做事,是如何如何地如鱼得水,是如何如何被委以重任,假以时日,定会被上面的人赏识,继续进爵,圆了她还没来得及看到这一切一一实现的丈夫的夙愿。每次侃侃而谈这些事时,总能看到这位老妇人眼睛里跳动的光彩,以及言语之中不吝的骄傲。
第一年,康德先生的父亲寄了几封信,让老母亲派人送些金银过去,说是他之前送出去的钱财还没有到伯爵身边人手里就不见了踪迹,只能花更多力气和更多金银让伯爵能够多看他一眼。
第二年,信中说他的妻子不幸流了产,手术后身体落下了病根,需要购买很多营养品,还要请几个佣人照顾,让家里寄些钱去。
第三年,说是妻子再次怀孕,即将生产,让寄些钱去。
第四年,只说了让寄些钱去,也不见了理由,约莫只剩下要钱一件要紧事罢。
那年年底,康德先生的母亲在一个冷清的夜晚坐着一辆破旧的马车回到了曾踌躇满志地离开的小镇,怀里抱着一个睡得正酣的可爱婴儿,那便是后来的康德先生。而就在康德先生同母亲回来的那年,准确来说是康德先生回来一个月后,祖母死了。就是那个同她死去的丈夫一样想让家族在贵族的坦途上更进一步的女人,死了。有人传言,是康德先生的归来带去了祖母对世间最后的一丝眷恋,她要离开这个她强撑了几十年的世界,去陪伴那个她从小就被卖给的、吸着黄烟的、裹着一口黑牙的祖父了。但后来明懂事理的康德先生知道,祖母只是老了,老到在一个连风都带不走树上黄叶的秋天感受到了空气中飘散的刺骨的严寒,老到她已经提前看到了生命的寒冬。她是被冻死的,冻死在时间里。那是一个家族如黄昏一般徐徐西垂的时间,那是一个无法挽救的歧途。
祖母下葬那天,她视若珍宝的儿子十分难得地抽空回来,披麻戴孝,送了老母亲最后一程,场面同样盛大,热闹非凡,流水席吃了两天,十三四五碗大菜,无不彰显着他爵士的身份,只有这样的排场,配得上他在外的苟延,配得上他在小镇的威荣。母亲的坟立在父亲旁边,一边坟头新泥未醒,一边坟头青草丰茂,叫人生竟生出新生的欢喜,像极了他之后的人生。
自从母亲死去,康德先生的父亲像打通了闭塞的运气,一路亨达无阻,摸清了一个又一个伯爵的脾气,竟悠悠地去到了小镇从未有人去过的都城,投身一个因缘际会下结识的王室。没人知道他怎么攀上的高枝,但从他越发稀落的来信可见他是多么忙于各处游走啊。以至于连孩子长到了换牙的年纪,仍是没有出现在他的信件中,以至于他的爱妻,给他诞下儿子的妻子,回小镇之后就卧病不起,几乎靠着繁华的家底在四处求医问药才勉强撑到现在。他又怎么会知道呢!沉迷于权力游戏的人,都是冷血的,就好像他们不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样。
康德先生的母亲是一位温婉的女人,说话总轻声细语,生怕吓到孩子,即使小康德不小心摔碎了桌上母亲心爱的小玩意儿,母亲也至多捧着碎掉的心头好黯自落泪,也从不大声呵斥孩子。即使她远在都城为家族荣誉而努力的丈夫丝毫不关心她日渐孱弱的身体,也从来没有听见过任何抱怨的言语。小康德永远记得母亲皎白的脸上强撑着的温柔的笑容,像一朵百合花一样,开得那么坚强,那么凄美。后来的一生里,他都在想,如果小时候的他能先知先觉,能够在母亲弥留的时日里无微不至地陪在她身边,能够按照母亲的期待好好读书认字,是不是母亲就能多活几年,不至于在他还没准备好的年纪就离了他,独自去往黑暗的地下。
母亲去世的那天,康德先生的父亲没来得及赶回来,据说是近来发生了叛乱,他被任命去整治,抽不开身。对于十来岁的康德而言,父亲是一个很陌生的词汇,指向一个很陌生的人,一个很陌生的高贵的头衔,和这个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不会为妻子的殒命而落泪的,贵族不需要眼泪,贵族不能为一个已经死去的平凡的女人流泪,那是他们坚定而崇高的准则,冰冷绝情是成为贵族的必经之路。
好在还有管家照顾家中开销,远在都城的父亲也不再寄信回来要钱,康德先生每天起床都有侍女伺候,晨间在家教先生的指导下读书写字,吃饭时间有人端来热气腾腾的美食,下午可以同借居家中的琴师学琴,还能在和蔼的管家身侧听他讲这个空荡荡的家族此前的故事。生活对于小康德来说,生活过得平常又幸运,唯独睡觉时候不能依在母亲怀里,空荡得紧。
十六岁时候,老管家死去了,他真的太老了,侍奉了这个家庭几十年,本早该颐养天年,却一直陪伴这个富裕却冷清的家庭到无法再坚持的年纪。管家膝下没有孩子,但他的丧事办得没有半分敷衍。成熟懂事的康德先生亲自为这个自己十分崇敬的老人抬棺,并以家族中最崇高的礼仪将他安葬在祖父坟墓的身侧。他和祖父是一起长大的伙伴,离世后葬在身旁不会孤单,还可以侃侃闲话,将祖父未曾见过的风景同他细细说一说,比如他有一个叫康德的孙子,比如他的儿子让家族的名望更上了一层楼。肯定是这样的,康德先生始终觉得,这么好的人死后一定会去到天堂。管家坟头最后一把土就是康德先生封上的,对康德先生而言,管家不是佣人,更不是奴隶,他是慈眉善目的长辈,是对自己呵护备至的老爷爷,是和蔼可亲的忘年朋友。在康德先生眼中,这位管家远比那位自己素未谋面的祖父来得更亲近。
家里似乎只空落落的留了两个人,一个是他,一个是他远在都城、似乎与他无关的父亲,不对,应该称之为子爵父亲。是的,父亲进爵了,因他镇压反叛的功勋,以一条鲜活的手臂和一堆敌人的耳朵为代价。那条空荡荡的袖子似乎不是惩罚,而是刻在他身上的金灿灿的勋章,每在风中猎猎作响时,就一遍又一遍地歌颂着他崇高的功勋。
他或许是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儿子,又或许是失了一条臂膀让他同时失去了斡旋在名利场的豪气,他给家里的信件渐渐多了起来,信件内容大多询问康德先生身体如何,有没有在读书,琴学得如何之类的。这些信就像是被时光搁浅了许多年才不小心流放出来的老物件,充满着笨拙的问候,像是第一次学写作的小孩抓着脑袋一个字一个字地点落在纸上的,或许是长久以来对公爵们的命令唯唯诺诺惯了、对平民颐指气使惯了,突然问候一个和他有着血缘关系的儿子,让他一时有些失措。但还是能看出笔迹十分认真,一手晕染着贵族气质的字写得极威严有力,但更像是诚惶诚恐地递交给皇帝审阅的文书。
康德先生突然有些可怜这个在别人看来富丽堂皇的男人了,可怜之余还有一丝同情。他们现在何其一样,都宥在一个看似华丽无比的地方,不知道守护着什么,实际内心如同一座孤岛,要遥望另一座孤岛求存。以前,父亲有祖父祖母,有管家,有妻子,有一个没有理想但是富裕充实温馨的家;现在,父亲和他一样,只剩下彼此,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房子,和同样空空如也的沉甸甸地压在头顶的贵族头衔。
随同信件一同寄来的,还有一些父亲四处搜罗而来的书籍,以及一些他从皇宫得赏而来的小礼物,那便是他对这个形单影只的独子所有的关照了。礼物他挑挑捡捡没几个喜欢的,唯独一块嗒嗒转动的表让他爱不释手。从父亲寄来的信件中,他得知这是一个藩国进贡的礼物,将一天分成了二十四个小时,一个小时有六十分钟,一分钟有六十秒,一秒是多久呢?大概眨一下眼睛又睁开那么久,每过一秒,最细的针跳一下,日升月落从此就可以在跳动中计数,而不是守着鸡鸣,守着狗吠,守着天亮破晓,守着大家估计的时辰,睡一场半夜就醒的觉。其余的礼物他分送给了佣人,他喜欢看她们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喜欢看她们极容易就嫣然的笑容,母亲走之后,他很久没有看到别人在他面上笑了。
每天早晨六点,有时候天还不亮,康德先生就爬出被窝看书,看父亲给他寄来的书,听说那是皇宫里的文人们最喜欢的书,那里有美玉,有黄金,有快乐,有眼泪,还有朋友。他便是在书里认识了远方的大川大河,哪怕没有去过,他也能感受到身临其境的波涛汹涌,还有掠过海面的清风,天上慵懒地漂浮的流云。他还在书里认识了很多有趣的物料,有些人的诗像燃烧的火焰,盛放着生命的绚烂和激情,每一个文字都像一把飞舞的剑,是那么铿锵,那么澎湃,那么宏大。有人的字像水,抚慰人心,让他安静,只想静静流淌于宁静的秀美之中。他仍在大房子里,但是有另一个他在别人的世界里,活成了各种各样纷繁美丽的模样,似乎每一个都比杵在这里的他精彩。
他将自己读到的故事分享给他的父亲,他远在都城的父亲,想让他知道他在小镇生活得很好,可是每次他想要再进一步表达关心时,清明的思维像是被细沙卡住的枪管,硬是压不上膛。
每天三点,康德先生都会到后山去散步,因为后山埋着他的祖父祖母和母亲,他尊敬的管家,以及赋予他血脉的祖先。他的一家都静静地卧在正对着日落的后山,风水先生说他们家之所以能够在官场和生意场如鱼得水,得益于这一处风水宝地,记得这是他师傅的师傅为这家人卜算的命理,果真神哩。
他就静静站在母亲坟边,看着远处的飞鸟扑棱着落到树上,那里有一个简陋的窝,窝里有几只嗷嗷待哺嗯幼鸟,等着觅食而归的父母。这位受人尊敬的爵士常常对着这般景象陷入深思,因为这副景象总让他想起离去的母亲,还有活在母亲言语里的生疏的父亲。微薄的记忆支撑着他熬过滴答滴答的时间,支撑着他等来远方的父亲的来信。
四点钟整,康德先生按时回到家,自顾自地练起了琴,不过教他的师傅不见了踪影,据说去年的时候,那位老琴师背上自己弹了一辈子的琴,说是要去一个汇聚了所有最好的琴师的城市与各地高手切磋一番,了却一生的夙愿。也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到那座城市?也不见给他的爱徒来上一封信,不然被欺负了,除了我,恐怕也没人愿意大老远地跑过去给他撑腰了。他玩笑地想着,愈发弹得悲戚。
侍奉的仆人们也越发的老态了,有时候擦个桌子还要佝着腰大声喘气,若是被那个一口黑牙的祖父看到,必然少不了一顿苛责。不过对他而言,她们还愿意陪在自己身边就足够了,自己早从她们身上学到了生活得许多技巧,不必要求她们想照顾哺乳的婴儿一样侍奉自己了,她们偷偷懒也好,偷吃厨房里的小食也好,私下里鼓弄他的琴也好,任她们去吧,她们的一生都没有离开过这个偌大的房子,这些小小的容忍算是对她们勤勉的一生的补偿吧。如果有人用一生中大部分时光陪着你,你一定足够幸运,相当幸运,无比幸运。只要陪伴就足够了,哪还能苛求更多?
桌子上的苹果慢慢腐烂变质,皱巴巴的如康德先生日渐衰老的脸,不觉已经许多年了。父亲来了一封信,还是熟悉的信封,字迹却换了一个人写。是的,康德先生的父亲离开了人世,就像早就料想到的那样,似乎是时候了,他的一生勤勉而努力,似乎没有什么苛责的,但是放下信纸,送走信使的那一刻,他木然地站在门口,像一截枯掉的树桩。
那一天下午三点,康德先生穿了一件父亲从都城给他寄来的、昭彰着男爵身份的礼服,戴了一顶黑色礼貌,杵着镶上玉石的拐杖,迎着吹了几十年的晚风,走出了家门。
“康德先生,又要去后山散步啊!”农户家的小孩率真地问他。
“这一次不是哦,今天我要去接一个很重要的人回家。”
是的,康德先生要第一次走出小镇,去接他远在都城,最后死在都城的父亲,回家!
作于2021年11月bj
改于2022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