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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点钟(1 / 2)

嘲讽录 远游书生 更新时间 2022-10-13

 三点钟

不下雨的时候,康德先生每天下午三点钟会准时出门去后山散步。

康德先生是小镇里远近闻名的读书人,从未离开过小镇一步,却知晓古往今来的、发生在遥远的天边的其他国度的大事。给他一个地名,他能说出那个地方有关于天文地理、贸易、文明的所有事情,似乎世界上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据说他家里藏有成千上万册的书籍,政治历史、天文地理、文学哲学,数学几何,几乎包罗万象,无所不有。有拜访过他家气派无比的宅子的人说,他家中的书籍何止千百本。走廊旁客厅里,寻常大户人家喜欢用来摆华而不实的花瓶的地方,康德先生全放满了书。还有传言说,康德先生卧枕的大床便是铺在一堆堆厚厚书籍之上的,卧室尚且如此,更不必说康德先生素爱的书房。一个对书喜爱乃至于执着,执着甚至于疯狂的人的家中,怎会只有区区几千上万册图书。书籍于康德先生的家,就像坠坠的米粒于庄稼农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繁多得不愿去计数。一个喜欢钱财的人面对一捆百元大钞自然会喜不胜收地数一遍又一遍,生怕数目对不上。但只要给他一个装满钱财的屋子,他便不会在意滴滴点点的水花了。

即便客厅、卧室和书房所有的图书已经能让一般人家咋舌,但对于康家来说,只不过是冰山之一角。为了腾出足够的地方安置从各方搜集而来的图书,康德先生特意将宅门进里左右两排佣人们住的屋子改成了简单的书屋。话说那在康德先生看来简单的书屋可一点儿也不简单。屋子里添置的三十五个书架,均是由镇子上手艺最好的工匠精心打造而成。十八个工匠从设计、取料、点墨、锯木、加榫、打卯、晾晒、粘胶、喷漆、上油到完成,工耗时三个半月,用十一成的功夫才打成如今肃穆伫立在书屋中的油香桂木书架。书架单个长六尺,高八尺,每一尺高度会有一个樟木隔板用来置书。三十五个书架分别放置在五间屋子里,上面摆满了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书,厚的薄的,长的短的,花的绿的,简直比让姑娘挑花眼的街边小摊上的首饰玩意儿品种还要丰富,这等体量的书册估计只有街上满是读书人的大城市里的图书馆的藏书才能勉强媲美。

住处被豪奢的主人用作书屋的佣人们当然不至于被赶出府邸,毕竟偌大的宅院还需要他们经营照顾。也不至于住进简陋的柴房,毕竟康德先生的家大得很,也宽广得很,不至于没有个给人住的地方。最后佣人们也都妥帖地住进了康德先生楼下用来待客的屋子,这种慷慨在所谓的大户人家是少见的。

据说康德先生还特意在庄园后面开辟了一栋专门修来存放珍奇书籍的小楼,里面全是康家祖辈四处搜集来的书,许多是市面上不曾有过拓印复刻的独本,甚至远在都城的王公贵族们家中也不曾有。不知道积累了多少年,就成了一座要修一栋阁子才装得下的山。一般的人哪里见过这么多书,更不要说全都读过看过还能记住,光是叫他顺着扉页翻上一遍就足够让人疲惫了,哪里能耐下性子认真细致阅读下去。而康德先生从小便是在这一堆厚重的书籍之中成长至今的,有人说他一天能读完一本五百页开篇的大部头名著,也有人说他每天都点灯读书到凌晨,第二天破晓便又兴致勃勃地开始了新一天的阅读。没人知道他读过多少本书,或许一屋子,或许两屋子,但必然是极其丰富的。

不仅如此,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用马车拉着一箱子一箱子的书往康德先生家的宅子里送。且不说那些书是被放进宅子收藏起来吃灰,还是真的会有人看,就是那买书的花费,也叫人直羡慕这户人家的富庶。有人曾开玩笑地说道过,或许康德先生从祖辈那里继承的遗产都被他用来买书了吧。真是好一个阔绰好另类的公子哥啊!

若是寻常人家,有那么多银两,必定是买一块地,盖一栋宅子,娶一两个小妾,买上等的食煮,便便肚子,过有钱人应当过的奢靡日子。但那是康德先生的家,豪奢是从宅院便能看出来的豪奢,但与一般人对有钱人家的印象不同,那栋镇子上最富庶的镇子里最常见的景象,竟然一个是上上下下忙碌着晒书收书的丫鬟佣人的身影,另一个是康德先生三点钟拄着拐杖也不用人轿子马车伺候地从太阳光要多走几刻钟的宅子里出门去后山散步。

康德先生一生之中从来没有使唤过伺候出行的佣人,对家中佣人的为数不多的差遣便是伺候吃食和晒书。而很多年前,他也还不用拐杖的,他年轻时走路极稳健踏实,自然不需要凭借,只是近些年老了,拐杖慢慢成了他的帮助。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觉得那个看起来身着并不鲜亮招摇的老人是走错了路的农户,因为从出生那一刻,镇子上所有人就知道他是镇子上最富贵的康家老爷的孙子,是镇子上最气派的宅子未来几十年的主人。康家的孩子,生来就能衣食无忧,生来娇贵的十指就不用沾染到冰冷的阳春水,生来就理所应当地有人服侍。有的人生下来就不一样的,不管愿不愿意承认。康德先生就是那种人,受先辈萌荫福泽的人。

康德先生祖上是蜀中富甲一方的商人,经营着小镇以外一大片地区的织布生意,商铺遍及云贵川广各地。

康家的布料轻盈细腻,又结实耐用,一直是市场上的紧俏货。纺织的女工都是从十里八方重金网罗的织布好手,缫丝机上滑落的蚕丝在她们一双巧手里就能变成纤华轻盈的丝绸,普通的棉花麻木在她们轻纯的技艺下也能变得柔软丝滑。彼时市面上的布料要么轻薄似飘飘未粘连牢靠的木絮,要么又硬又粗糙,像刚脱浆的树皮。而康家的布料一面世,就很快脱销,一直供不应求。即使后来眼红的同行学去了许多织布的手艺,但康家的布料早已打下的深厚的基础。

此外,康家真正的立足之本还在于漂染和印花技术。这种技术只有康家亲属才能掌握,属于商家的不传之秘,是康家之所以能在汹涌的商海中立足的根本。

商业机密说来简单,技术之核心不过于给织物染上颜色,给晾晒完毕的布料添上花纹。可偏偏是选择什么样的物料能榨取出颜色纯真又明亮的汁液,以何种方法进行熬煮提炼,在什么时候放入布料,漂染几个时辰捞出,染印花时的粉末颜料成分如何云云等等的小细节决定了错过一丝半点就大相径庭。曾经就有自诩能够解密康家商铺布料秘密的人摸索着染出了同康家一样的颜色,看着也还算是可人,算是鲜亮,但一着了雨,粘了水,便哗啦哗啦地掉颜色。毕竟,没人买衣服是为了图哐哐一顿地挥霍好看之后便扔掉,所以骗人的把戏被人揭穿之后,众人依旧还是愿意买康家的布料。经由此事,留了个东施效颦,留下个康家的无可比拟。

说来神奇,本来或白或黄色的普通棉布布料一经下入混有独特秘方颜料调制而成的水,静置一天,捞起来晒一天,便着上了颜色,瞬地便同天地一样斑斓了。蓝的像天,青的像草,黄的像迎春,红的像朱砂,总之是美得很,最得喜欢漂亮的女人们的喜欢。但普通人家的女人可无福消受艳丽的美,制作精良,用料考究,颜色夺目的布料自古就是有钱人家小姐、太太、姨太们的最喜欢的东西。对了,差点儿忘了,她们还喜欢珠宝,喜欢黄金白银,喜欢一切看上去闪烁着晶莹光亮的玩意儿,哪怕那晶莹着闪烁的是虚假和迷惑。

在有钱人的眼里,不仅要吃得舒服,穿衣打扮都要与普通人不同,才能衬得自己的血脉和身份比别人高贵,一切的底气来自于他们兜里鼓囊囊的、穷人永远赚不到更想象不到的钱包。以往市面上的衣服净是清一色的黑白灰,穷人和富人穿的都一个样。而在花色的遮掩下,即使款式如何新颖,做功如何讲究,本质上差不太多,因为没几个人会认真地盯着别人的衣服看。如果有,多半是准备犯案的小偷,亦或是准备走上前去搭讪的风流公子。而康家漂染的布料,花样繁多,花色绚丽,正好满足了有钱人家女人争奇斗艳的嫉妒心,所以本就不愁销售布料愈发紧俏抢手,渐渐成了商人宴会上的常客,甚至不少贵族也抛来了订购的买卖。

有钱的男人们总是甘愿花钱把自家女人打扮得漂亮,如此他才觉得自己脸上才有面子。到他们这身份地位上,穿衣裳穿衣服之类云云,引人注目比遮羞遮丑和挡风遮雨重要得多。衣服原本只是一件衣服,后来就慢慢变成了财富和地位的外皮,再之后变成了人们标新立异的工具。

康家不太乐意听有钱人家并不新鲜的花边新闻,他们更乐意清点那些有钱人送进口袋的钱币清脆的声音。那是虚荣的声音,那是富裕的声音,那是弥漫着叫人迷乱的芳香的诱惑的声音。没有人能拒绝金钱的,没有人,因为它是那么美好。

商人不会因为看见肮脏和伪善就不赚钱,对他们而言,好人也好,坏人也罢,美的、丑的、胖的、瘦的,穷凶极恶的,慈眉善目的,只要是能给钱,不赖账不赊账就都是好伙伴好顾客。在钱的面前,人性一点儿也不重要。

但康德先生的祖辈在赚有钱的人钱财之余并不贪心,待人极好。在康家做工一个月的工钱是种地锄田一年也挣不到的,长工年底还能得几个银币的奖金,以及很多瓜果礼品,吃食住宿什么的也都没得挑剔。所有纺织的技术,即便是漂染印花,只要工人想学,主人家也不会藏着掖着,几乎是倾囊相授。因为康家祖辈已经打下了十足的诚信,已经不需要牢牢地把守住印染的秘密不放。人要知足,如此才能长久,这是康家祖辈一同感悟而出的道理。

从有钱人家挣的钱自然有几分虚高的成分,利润很高。但有钱人家就是这样,你要的价太低,他觉得你看不起他,你要价高了,他才觉得自己脸面上有光彩,才被人瞧得起。

而在镇子上做的生意,价钱就是布料加上染印的成本,比外地进来的还要便宜。正是这份生意人少有的豁达,让镇子里几乎所有人家都用得上在外面城市里卖得很俏的康家布料。久而久之,这份善念种下的种子便长成了镇子上的人们对康家自发的尊敬。

靠着独一无二的布料、干净的门路和诚信的品格,康家的纺织生意一直顺风顺水,没有出大的差错。几辈人的积累下,康家盖起了这座小镇几百年的历史里最气派最奢华的宅子。

宅子占地五十余亩,三厅三楼六院,大屋小屋共计一百零八间。风格中西合璧,前堂是典雅肃穆的黑白漆木林石山砌出来的中式堂屋;中庭是油画风格的大厅,仿照古代欧洲贵族的规格建制而成,大厅之中随处可见浓油重墨的壁画雕塑和开放前卫的赤裸得叫人脸红地男女石刻;后院是仿江南式的亭台楼阁,是宅子最别致的风景区域,所以最是用功。光是假山奇石使用的木料石料便达数十吨,几乎搬空了小镇隔壁山的山尖。所用林木、泥瓦、绿植更是不胜枚举,叫人没来由地想起阿房宫建造时搬山移林的场景。

宅子一共请了石匠、木工、砌砖师傅、车马工、泥瓦工三百多人,算上镇子里自发来帮忙的好心人,得有五六百之多。哪怕是如此势众的人群,这栋宅子从动土到竣工前后还是花费了五年时间。比起皇宫贵族动辄几十年修建一个华丽行宫自然不值一提,但放在小镇上,早已建好了上百户寻常人家的房屋。由此可见,康家之富硕的财力。

于是,在一个红日高悬、碧峰朗朗的大好日子,整个小镇的人一同见证了康家的牌匾挂在了这座全镇最富贵人家的宅子的诞生。有人估算过,这座宅子光是造价的花费便有数十万纹银之多,更不必提事后的装潢,小桥流水的维护,以及数不清的珍奇宝物。那是一个穷人从还是猿猴时候就积累起也无法拥有的财富,那是鼎鼎富贵的豪奢,那是一个个富人用面子堆起来的金山。

如果是其他人盖起一座这样的宅院,少不了他人的羡慕和嫉妒,甚至会招致红眼,乃至于诽谤和中伤。会有眼酸心酸的人谣说康家的财富取之不义,说康家织布哪儿哪儿全是问题之类云云。总有人看不得他人富贵,总是有人。

这种事情或许发生在其他人家还能落人话柄,但盖起这座顶漂亮顶昂贵宅子的人家姓康,那是经得住清水漂洗的康家,那是被泼了一身泥巴后只会沾染一身光辉的康家。只有康家,最配得上那样富丽堂皇的如宫殿一般的宅子。很多年后,有钱人换了一批又一批,贵族也换了一个又一个,新的国王上台又下台,但这座用钱堆出来的宅子依旧矗立在小镇最醒目的地方,不会为人所忽视,也没人能够忽视。

照理说康家大富大贵至如此地步,应当没有凡人一般的忧扰了。事实确实如此,衣食住行用,柴米油盐醋茶,在康家眼里已经算不上要紧的事情,甚至每年都会办不少慈善的送米面送衣物集会。但在康家富贵至极后,他们又有了一个越发耿耿于怀的夙愿:哪怕他们的家族一天进账的流水抵过十余个整日在农田里劳作的的家庭半年挣的辛苦钱,哪怕他家的宅院比很多贵族家的城堡还要堂皇,但他们在骄傲的贵族眼里仍是不入流的。贵族们相信,有钱的乡绅不过是一群一夜暴富的粗人,没有文化,没有地位,有的只是多到没有用处的金钱。历史不会记得那些看似煊赫的商人,历史只会记住王公贵族,记住王侯将相,记住有名有姓血统高贵的贵族,记住世家大族之间的利益纠葛,记住名利场里的蝇营狗苟,而不会记住短暂崛起后迅速衰败的、如流星一般没有根基的暴发户。因为历史向来是由他们记载的,是由站在普通人们头上、掌握着拳头和书籍的他们撰写的。

约莫是那份骨子里的自卑激发了血液里的自傲,又或许只是银两太多太无聊想找个有挑战的事做,不知道从哪一辈祖宗开始,康德先生的家族就开始了成为贵族的伟大历程。或许他们想要被人写在历史书籍之中,或许是为了证明他们不是靠投机倒把赚得万贯家财。他们要用经济的力量抹平所谓的血脉,所谓的地位,所谓的传承,只要是能够用交际和金币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金钱的力量远比人们想象的大得多。

此后,康家将生意交给了专门的管账先生和各个商铺代理的庄家,一心投入到了为爵位奔波的事业中去。

谁也不知道康德先生的祖辈为成为一个贵族努力了多少代,但所幸的是到了康德先生祖父那一辈时,卖了大半的家产的康家终于是管皇室换了一个低级的爵位,康德先生一家算是搭上了贵族的船桓,从今以后他们的家族血液中也将流淌着高贵的基因。那时候喜获男爵册封的祖父双手捧着远方的女王在万人典礼之上亲自授予的贵族光环,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小镇。

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祭拜家族宗祠,告祭康家祖祖辈辈,告诉他们家族的夙愿已经达成,再不会有人嘲弄康家的出身血脉,以后所有人称呼康家都得加一句“尊贵的爵士”。康德先生祖父,也就是新晋男爵所做第二件事就是动请十里八乡在士农工商各界的有名人物,在他家豪华如宫庭的府宅之中摆数十桌香酒大肉流水长席,叫所有人都知道爵士家的气派风景。后人只知那酒席十五碗大菜个个银碗端装,皆是出自康家从大远处重金请来的庖厨,山珍海味,皆是难得一见的奇珍美馐。美酒更是来自西洋特产之陈年红酒,香味醇厚,酒性温柔,有人说轻轻泯上一口便是小半两碎银。那三天,酒水不断,漫天的赞扬如潮水一般随着密凑的戏台子唢呐皮鼓愈演愈烈,在这盛大的家族祠堂上烧燃,无不刻下兴旺两个大字。酒席不分昼夜地长酣了足足三天三夜,简直叫后庭流水都荡漾酒香,府中泥巴都味似烹羊,那是世间也罕见的豪奢,是贵族才有的恢宏气度。有人估算过,三天之内康家便出走了白银数万两,那是何等的威风的花费啊。康德先生的祖父仿佛就是想用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宴会教人知道,他完成了连打下雄厚家财的先辈也从未达到的成就,他第一次将这个在外人看来无比鼎沸,却从未入得了贵族高傲的双眼的家族,带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那是康家最意气的时候,那时他们仍有万贯不清的家财,仍有不可一世的名望,更重要的是他们有着其他富可敌国的商人没有的贵族头衔。只一个高贵的头衔,就能让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受到无数人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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