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陆贺成坐早班地铁回到了市中心。她没敢赶在高峰期挤地铁,被挤到下不去倒是小事,最怕的是被挤到突然化型,那满车厢的21世纪新人类就会看着她扒着车厢顶棚,然后咔咔地拍照。拍照也算了吧,最不讲究的是开闪光灯的,他妈的。</p>
上次被挤到化型之后,陆贺成就学会用哒哒了。北京堵车,但她也不着急,看师傅急眼了就跟师傅聊天儿。师傅跟她说,小姑娘家家的坐车要小心点儿,别哪天碰着了有那不讲究的,偷了抢了奸了还是小事,就怕万一命没了呢。</p>
陆贺成说:“嗯,谢谢师傅。”</p>
不管怎么想,对陆贺成图谋不轨的司机是肯定打不过她的。她死不了是死不了,但人家师傅一片好心,谢是要谢的。</p>
“这世道。”陆贺成说。师傅从后视镜里抬眼看了她一下,没搭腔。他想:这个小丫头。小小年纪的,哪晓得世道。</p>
陆贺成想:瞅我干什么?小小年纪的,哪晓得世道。</p>
陆贺成每次下车都要打个喷嚏。北京太干了。</p>
她离开荒地的时候,那里的草开始枯萎发黄了,它们暴晒在阳光下,散发出干燥成熟的清香。草丛里碧绿的青岛啤酒瓶碎片反射耀眼的金光。陆贺成长风衣的下摆不断摩擦草棵顶端饱满的籽粒。没有人会来拾掇它们,它们自由生长,快乐地实现了自治。在土地、阳光和风之间,它们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居民。</p>
陆贺成展开笔记。</p>
十分钟以前,她在自家门口发现了一个快递纸箱,收件人写的陆贺成。她把纸箱子搬回屋里,拿起沙发上的长刀把纸箱豁开,掏出放在最顶上的泡沫和塑料气袋,发现底下是一堆文具类的玩意儿们。</p>
陆贺成拿起一个墨绿色薄皮记事本(封面的右下角有一个烫银小苗图样),打开翻了翻。前几页都是记的作业:</p>
2月27日</p>
英:课文背诵,m1u2单词,练习册。</p>
数:学案,提升卷。</p>
语:作文,背《观沧海》。</p>
带拉花。</p>
像这样毫无营养的内容在几页之后突然变成了涂鸦。涂鸦都是风景画,各种各样的树、山坡、楼道里的暗影和光斑,画得很抽象,陆贺成勉强能够看懂。再往后翻过去,就是被撕掉一半的本子,里面夹着长的宽的的纸条,上面写着数学公式和英语单词。最后几页的前面是空白,最后几页上全是和同学传纸条的内容,乱七八糟地写着,勉强能看清蓝笔和蓝黑笔写的的两种字迹。</p>
蓝黑:明天要交提升卷二?早上交吗</p>
蓝:大概吧,看老师</p>
蓝黑:你写完了吗</p>
蓝:不行</p>
蓝黑:语文借你</p>
蓝:不行</p>
蓝黑:那第七题怎么做啊</p>
蓝:我没写完呢</p>
蓝黑:有思路没啊</p>
蓝:不知道 你套公式</p>
蓝黑:哪个啊</p>
蓝:圆锥体积</p>
蓝黑:哦好</p>
这没头没尾的,陆贺成想。翻回第一页,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初二三班 陆贺成”。</p>
真不错,她想,我还学过习呀。我还当过这样的人。多少有点惊讶,不过还在意料之中。</p>
陆贺成继续翻箱子。有相当一部分是线装书,全都是《聊斋志异》之流,还塞着一些翻译文学,什么《金阁寺》和《霍乱时期的爱情》之类。书都掏净之后里面只剩一堆零碎的文具、手机和笔记本,还有一个卡通封面的塑料小相本,里面只塞了一张相片。这是在某个拍大头贴的机器里拍的,图样已经褪色发黄,显得相片中右一穿姜黄色毛衣(毛衣已经褪色成了鹅黄色)的陆贺成的黑头发更黑,脸色煞白。相片上除了她还有三个人,两个女生靠在陆贺成左边对着镜头笑,一个头发像干草似的男孩子费力地挤进取景框里来。她把相片从塑料薄膜里抽出来,翻个儿,背面用油笔写着“2007年7月摄”。</p>
“哎呀。”陆贺成脱口而出。</p>
“咕呱。”一只绿油油的青蛙在陆贺成脑海深处叫了一声。它肥美的轮廓和黑绿相间的花纹无比清晰,阳光在它身上洒下斑点。它的瞳仁是黑色的,眼睛凸出,肚皮雪白。它鸣叫的时候,白肚皮颤动了一下。</p>
2007年7月摄。</p>
大头贴机器里散发着主机过热的焦糊味。</p>
那只青蛙凝视着她。在草丛里。草叶贴着它的肚皮。它的皮肤冰凉润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