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多年前,剑宗中来了一位少年。
姜砺还清晰记得他入阁拜师的那一日。
天上下着濛濛烟雨,剑阁长廊外的青灰石板映满透亮的水光,一名身形单薄的少年躲在师父的身后,目光胆怯地打量着这处陌生的环境。
雨滴敲打着花苑中郁郁葱葱的栀子花丛,那洁白亮丽的花瓣上淌下着细碎的、小溪般的水流。
少年是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拜入师父膝下的弟子。
师父为他取名风峪,’风’是取自由之意,而峪字形为山谷。师父说,谷底之风,似盈若沉,却终至高地。唯愿他虽历尽坎坷,仍可无拘无束地登道巅顶。
简短的两个字,寄托着师父对他的无尽期许。
方是十岁的风峪体型清瘦,眸中带着些孤僻与生冷。
而他又似是天资拙笨,修剑的进境异常艰难缓慢,来到剑宗足足数月,竟是只能堪堪能做到运剑的程度。
他脾气古怪,又不擅说话,在他们四人中并不合群。
他们师兄妹三人皆曾出于好心想要帮助这位小师弟,却都无一例外地被他拒绝了。
尤其是脾气高傲火爆的小师妹,只在他那里待了一会儿,就气冲冲的跑了出来,然后说什么也不肯再去搭理他。
问他,他只答道:我可以。
他们只当是少年人的倔强与固执,起初皆是一笑了之。
而久而久之,淡漠便会成了疏离。
作为大师兄,姜砺自然是不忍心看到他和他们渐行渐远。
……
“小师弟。”终于,姜砺下定了决心,他在一次小课后拦住了正默默收拾着剑袱的风峪。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正下着,苍穹之上是雷电交织的光影。
风峪抬起脸颊,寡言不语地注视着面前自己人高马大的大师兄,在电光中显得有些阴郁的小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大师兄。”泠泠雨声里,风峪的声音很轻很软,听不出情绪。
“若遇到什么困难,尽管告诉你师兄师姐们。”姜砺尽量柔下语气地对他说道:“我们能帮的尽量能帮。”
“谢谢师兄。”风峪点头道,他的眼眸里仿佛出现了些许隐晦的光芒。
但他的回答却仍是不温不火,其中隐约蕴含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感受到他不冷不热的态度,姜砺微微蹙眉。
他犹豫了一下,看着倔强的男孩,终于还是忍不住道:“明日师兄会组织一次出游,我们会聚于天座峰下,你可不要再错过了。”
风峪离开的脚步停住了,他立在风里待了好一会儿,方是很轻地点了点头。
……
从那之后,向来孤僻的风峪总算是肯和他们一同锻剑修行了。
而再过一些时日后,他也开始安静地有说有笑。
虽然他的话依旧少的可怜。肯多说几句的,唯有他和师父。
但能看到他的转变,作为大师兄的姜砺自然是欣慰至极。
在姜砺的记忆里,少年的风峪经常抱着他那把锋刃亮洁,绣有金纹的宝剑,然后一声不响地端坐在剑宗的高阁上,无比出神地眺望着夜晚的星空。
剑宗很高,伸手可触云海,极目可眺远星。
他就这样待着,时常便是一个晚上过去了。
故每临破晓,姜砺总是能看见一位蜷缩在寒冷高阁上,于远方投射的微弱晨曦中静静打坐的少年。
他曾劝过少年,结果当然是毫无疑问的失败了。
……
风峪有着不符合少年人的冷静与沉着,在面对修行的苦难时,他总是一声不吭地默默承受,甚至连抱怨都不会有几句。
虽然他极为的认真刻苦,但他剑道的进境却是依旧如陷泥沼,慢到了姜砺都感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于是姜砺找到了师父,道出了他的疑惑。
“他的天赋很高……”师父背着双手,仰望着那无数碎在荷叶上的雨珠水帘,深邃幽暗的剑目中藏着些许叹惋,“可他的心中……却藏着一座深渊。”
“深渊?”姜砺听到这个答案,显得有些愕然和不知所措。
当时的他,并不知道师父口中的“深渊”究竟是为何物,只是隐晦感受到……一丝丝的不安。
“不过,你做的很好。”师父对他说道,言语之间有了欣慰,“他的天赋只是被这座’深渊’封锁了。”
“而一旦破困而出,他将会畅行无阻的达到……极高之境。”
“有多高?”姜砺下意识的问道。
师父低头看了他一眼,终于还是缓缓言道:“假以时日,他一定会真正的超越你我,问鼎剑道的巅顶尽头。”
姜砺看着师父,久久未言,显然被他的断言震撼得不轻,“小师弟……会成功吗?”
“会的。”
师父想了想后,道出了意味深长的一句话。
……
春去秋来,落叶添新,时间随风飘卷,苍老与疲惫逐渐侵扰了师父的面容。
他们在师父的膝下长大了,开始去追逐着属于自己的剑道。
不知何时,风峪隐藏的天赋竟逐渐开始展露锋芒,他几乎是以一种惊骇绝人的速度连连破境而上,无比迅猛地追上了他的师兄们领先许久的步伐。
……
铿!
白玉为体的剑台上铺满了参差错落的剑光,刀剑相抵的铿锵鸣声充盈在雷声滚滚的空气中。
乌云蔓天,雨点如骤,一道高大身影挟着天风地雨由空而落,于剑台上震开无数碎沫般的水雾。
姜砺落于台上,踉跄着退了几步后方是堪堪停下。
他低下头去,看到到衣袍上被剑气割裂而出的几道口子。
那些裂纹虽深,却似在精妙的把控下,没有伤到他一丝一毫。
与此同时,一道带剑裹风的年青身影自上空稳稳地落下,他一身白袍在雨中尽卷而飞,飘然若乘风而起。
雨点在剑台上迸溅,震碎,化作弥漫的濛濛水雾,而青年浑身却不沾丝毫水丝,因为所有接近他的水汽都被他袖中散发的锐利剑意尽数蒸干了。
风峪萦剑的目中散去了锋芒,面带关切地问道:“师兄,没伤到你吧。”
姜砺缓缓呼出一口带着水汽的白雾,感受着颤荡酸麻的手臂,心头不由得震惊于他的进展之快:“小师弟,你剑法已算是大成了。”
“若再过些时日。”姜砺微微叹道,“怕是连师父都胜不过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