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台的焰火浮在澄透的蜡油上, 正左右微曳着。</p>
暖黄的光影下，陆之昀的面庞敛净分明，英俊无俦, 轮廓冷锐的眼角和眉梢, 却浸了淡淡的阴鸷。</p>
他鸦睫在眼睑处落的影子亦被烛光拉长, 陆之昀冷声又问江丰：“我记得杜婆子, 好像是寇氏的乳娘？”</p>
江丰听陆之昀未称寇氏为三嫂，面上也未显露多少的惊诧，只如实回道：“回公爷, 那杜婆子确实是三夫人的乳娘。”</p>
寇氏的母亲在生下寇院判的嫡长子后，没过两年, 就又生下了寇氏, 照顾幼婴是件很费心血的事，故而寇氏的母亲忙于照料嫡子, 寇氏幼年的生活也几乎都由身为乳娘的杜婆子陪伴照顾着。</p>
等寇氏嫁到国公府后，杜婆子也随着她一起入了府。</p>
所以杜婆子这个仆妇对于寇氏来说，是个很重要的人, 二人之间的关系也要远超于主仆之间的情谊。</p>
寇氏还为主母时，杜婆子的丈夫也跟着借了光, 还在公府领了分差事做，陆之晖还在世时, 这对夫妻也曾在府上有过一段趾高气扬的风光日子，以至于府里的一些老人都不大喜欢杜婆子。</p>
两年前，杜婆子的丈夫也因病去世了，她近年的处事风格也明显要比以往刻薄不少。</p>
故而这主仆相处起来，也是越来越有那惺惺相惜的情分了。</p>
墨砚上的那滩墨汁逐渐变得干涸，书房内的小厮及时地又为陆之昀磨了滩墨。</p>
江丰瞥了眼陆之昀高深莫测的神情, 又将老妪在公府大门前故意闹事，却在当晚突然暴卒的事同他讲诉了一番。</p>
江卓是随陆之昀一同去了北境，江丰既是留在了京城，也觉出了这事八成是冲着沈沅来得之后，便在陆之旸将那老妪羁押后，疏通了关系，掉出了那老妪的户籍。</p>
她好似是同永安侯府的一个丫鬟有些亲戚关系的。</p>
可那丫鬟，却是伺候沈弘量和侯府三姨娘所出的庶女，沈沐的人。</p>
沈沐的性情温懦，江丰依稀记得，沈家的这几个姐妹中，也就只有沈沐能同沈沅稍亲近些。</p>
三姨娘在永安侯府也是个不受宠的，沈沐这个庶女也几乎是被沈弘量给冷落了。</p>
她的岁数还没陆蓉大，三姨娘也同沈沅没什么仇怨，这两个人都没有去害沈沅的动机。</p>
江丰猜测，指使那老妪做事的人，应当还是侯府的主母刘氏，或者是一直同沈沅有着仇怨的二姑娘沈渝。</p>
但是她们在害人之前却也都留了个心眼，竟是拿出了三姨娘和沈沐来挡枪。</p>
这便让人猜不出到底是这两个人之间的谁，下的手了。</p>
且那老妪既是都被灭了口了，这事也就很难再追查了。</p>
但是这件事同那些人肯定都脱不了干系。</p>
江丰讲话的声音越来越低。</p>
陆之昀的表情还算平静，可江丰心中清楚，他们主子的外表越是淡定自若，抑着的怒气也就愈大。</p>
江丰瞧着，陆之昀又在檀木笔架上择了一只狼毫笔，他随意地翻开了一个折子，也低垂下了眼帘。</p>
那用于提笔沾墨的右手很是修长，指骨匀亭分明，但手背上凸出的那几根青筋却都虬结在了一处，不似平日充斥的沉稳和力量感，反是随时都有暴起的态势。</p>
江丰无声地匀了匀不稳的呼吸。</p>
也清楚，陆之昀已经是怒极了。</p>
这些人，还是低估了沈沅在陆之昀心中的分量。</p>
江丰依稀记得，公府七公子陆之旸的生母盛氏，亦是老国公的第三任妻子就是这么被寇氏打压，年纪轻轻地便去世了。</p>
至于寇氏如此陷害打压盛氏的缘由，也自然还是为了争抢这能够掌管公府的中馈之权。</p>
沈沅如今的境遇，便和当年的盛氏有几分相似。</p>
沈沅的母家虽是京中的永安侯府，但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她的娘家人压根就不想护着她。</p>
再者，沈弘量在朝中也没多大的势力，虽有个可世袭的侯爵之位，但沈家就是京中豪门圈子里心照不宣的落魄世家。</p>
江丰和他兄长江卓都是经历过苦难的人，他们最是懂得无论在哪儿，人都是恃强凌弱的。</p>
沈沅的长相和气场太过柔弱，旁人一看，就会觉得她这个人是个极好拿捏，可以随意欺负的弱女子。</p>
甚至那些欺软怕硬的人还会觉得，像她这样的人，连些脾气都不能有，如果沈沅在她们的面前摆出了些刚强的姿态，她们便会觉得沈沅不该这样，她就是应当性情温懦地忍受着别人的欺凌。</p>
一旦有了些脾性，就要可着劲儿的打压她。</p>
这个道理乍一说，还挺令人难以置信的。</p>
但事实就是如此，一个人的脾气好，外表还柔弱可欺，就是会让一些小人给欺负到头上来。</p>
这要是换成陆之昀这样外表强势的人，那些小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更别提要去为非作歹了。</p>
思及此，江丰暗觉，像沈沅这样的柔弱美人儿，要不然就是有个强大的母族为她撑腰，或者是有个像他主子一样的丈夫宠着护着，她才能不会被小人恶人轻慢了去。</p>
沈沅也多亏是让陆之昀给娶回家了。</p>
这若要嫁给康平伯那样懦弱且不成熟的丈夫，再摊上一个卢氏那样的婆母，那她往后的命运真的会很苦。</p>
——“我不在的这几个月，她们还真是把公府搅得家宅不宁。”</p>
陆之昀冷沉的话音掷地后，江丰也大抵猜出了他的一些心思，便询问道：“公爷，您想怎么处置杜婆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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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之昀却突地提起了陆蓉的生辰：“年节前，四小姐是不是该办及笄宴了？”</p>
江丰立即回道：“是快到了……”</p>
他转而意识到，陆蓉和寇氏的生辰之日离得极近。</p>
寇氏的生辰就在陆蓉生辰的三日后。</p>
等陆蓉办完及笄宴后，陆老太太应当还会再为寇氏置办一场生辰家宴。</p>
江丰此时终于会出了陆之昀的心思。</p>
他就觉得，陆之昀报复和折磨人的方式是绝对不会这么简单的。</p>
陆之昀嗓音低沉地又道：“主母嫁予我后没多久，就有身子了。我也有些疏忽，早便该寻个由头置场宴事，好让京中那些世家贵妻都来参宴，也好让她同这些人的关系熟稔熟稔。”</p>
江丰点了点头。</p>
正好借着这个陆蓉及笄宴的由头，让沈沅主办一场宴事，陆之昀既是都开了口，那些夫人也不敢不给陆之昀的面子，都得精心打扮，带好拜礼跑一趟公府。</p>
正此时，馆室外突然响起了呼啸凛冽的寒风之音。</p>
江丰想到了寇氏即将迎来的这场生辰宴，心中顿时生出了一种风雨欲来的激越之感。</p>
***</p>
陆之昀复批了会儿折子，小皇帝近来的课业也被送到了歧松馆中，约莫着沈沅这时应当醒了，他便从案前起身，又去了沈沅的院子里。</p>
沈沅的书房里，熏炉内的炭火燃得很是足旺，室内亦隐隐泛着寒梅清冷的香气。</p>
陆之昀进室时，恰好瞧见沈沅独自一人站在那拱月轩窗处，好似在欣赏着窗外韶园的雪景。</p>
美人儿的背影纤瘦单薄，尽显着荏弱纤柔之姿，浓密乌黑的长发柔顺地垂至腰际，她刚刚睡醒，外面也只是罩了件淡紫色的薄罗外衫，若不是她做出了扶腰的动作，单从背影看她，都看不出来她是个孕妇。</p>
沈沅并未注意到陆之昀竟是突然过来了，那双柔美的眸子仍在一直望着窗外的景象。</p>
韶园这角的景致犹如被朦雾笼罩，乌檐皆覆白雪，亭台水榭高低错落，宛若置身琼玉仙境。</p>
她正思忖着心事，却觉有人突地从她的身后拥覆住了她。</p>
陆之昀将大手轻轻地覆在了她隆起的肚子上，动作间尽显着对妻子的保护。</p>
沈沅觉出了是陆之昀回来了，身体也放松了许多。</p>
他的声音一贯低醇且富有磁性，在她耳侧温声道：“你刚睡醒，站在窗前会着凉的。”</p>
沈沅的耳蜗有些泛痒，却突地发现，陆之昀的身上竟是极为温暖的，不禁问了一句：“官人，您不是刚从歧松馆过来吗？身上怎么还这么暖？”</p>
陆之昀瞥见了沈沅泛起了淡红的耳根，低声回道：“在靠近你之前，自然会在熏炉旁先烤一烤身子。”</p>
他这般说着，另一手也轻轻地攥起了沈沅的手腕。</p>
微粝且带着薄茧的指腹甫一碰触到她雪白细腕上柔腻的肌肤，沈沅的心底也涌起了淡淡的暖意。</p>
她官人回来陪着她的感觉，真的很好。</p>
陆之昀将高挺精致的鼻，轻轻地抵在了妻子泛着馨香的颈间，力道缱绻地蹭了蹭后，又同她商量道：“随我回去罢。”</p>
沈沅的唇角却扬起了柔和的笑意，并没应下男人的要求：“官人，这雪景真的很好看，我想再站在这儿看一会儿。”</p>
陆之昀低声道好，又小心地圈着身前的沈沅，将她往怀里又拥了几分。</p>
沈沅享受着现下的静谧时刻，只觉出了陆之昀好像吻了吻她的发顶。</p>
她却没有看见，陆之昀在看着她时，漆黑的眸底蕴着的情愫，是不掺任何杂质的迷恋。</p>
沈沅柔声同陆之昀提道：“官人，若不是我身子重了，我还真的很想去看看韶园的梅林呢。”</p>
陆之昀低声回道：“等明年冬日，我陪着你一起去看。”</p>
——韶园的梅林。</p>
陆之昀在心中默默地念了一遍这五个字，他仍圈护着沈沅，也突地想起了，他前世到底是因何缘由，突然对沈沅产生了所谓的爱意。</p>
那时的京师也在下雪，陆谌和沈沅成婚也有半年的时日了。</p>
陆之昀是日下朝归府，原是想着，就同寻常一样，回歧松馆处理处理政务。</p>
他的生活忙碌且单调，财富和权势虽然都有了，私底下却并无什么爱好。</p>
江丰的性子比他的兄长活泛里许多，便主动同他提起：“公爷，韶园北侧的梅花都开了，反正您明日也是要休沐的，不如就带着廖哥儿去赏赏梅花吧。”</p>
江卓当时也在场，便睨了弟弟一眼，回道：“你还给公爷安排上了？不过这梅苑公爷可暂时去不得。”</p>
这两个兄弟就同一对活宝似的，陆之昀每每听他们斗嘴时，虽然都摆出了副容色淡漠的模样，却也从来都不会制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