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警惕地看了一眼:“这是……”
“不用紧张,他是和我一起的。”贺子瑜连忙解释道。
“来了来了,您别着急啊!”林中又出来一人,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浓眉大眼,玉树临风,外表看上去有些消瘦,而他的穿着和贺子瑜截然相反。
上好丝绸织成的嫩绿色衣袍,在其衣襟上还绣着素雅的竹叶花纹。腰系一条革带,在其左侧还挂着枚精雕的玉佩。乍一看,不知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只见他撸起袖子,推着个木板车走了出来。车上的东西倒是简单,只摆放着一坛酒和一个六尺余长的布包,包裹内还散发着浓郁的药草味。
“有马你为什么不让马拉过来呢?偏要推过来,累死小爷我了。”苏辰抱怨道。
“不错啊,把这么一车东西拉过来,还脸不红气不喘,着实是个练武的好苗子。”贺子瑜称赞道,还顺带捏了捏他的肩膀:“就这根骨,要是入仕,一品武官不成问题啊!”
一句话,让苏辰感觉此时的阳光格外灿烂。“那是,小爷我天资是没得说啊!”他瞬间忘记了刚才的不满,自豪地挺了挺胸膛,心中暗道:“这贺子瑜要是认真一看吧,感觉还挺亲切的嘛。”
贺子瑜微微一笑就去解推车上的布包。
“对了,给您推了一路了,车上这包里装的什么啊?草药吗?这么大一包啊?”苏辰问道。
贺子瑜神秘一笑,便从布包一角解开
包裹里面铺着一层草药,而草药之上则是一具少年的尸体。
“人……人……你……”苏辰吃惊地指来指去,他心中暗道:“这货不会是干着收钱杀人的买卖吧。”
贺子瑜摇摇头,黯然道:“一会儿我再和你细说。”然后他把蓝轩的腰牌系在了这具尸体身上。
“这是……”周立走上前,看到那是一个和蓝轩模样相似的少年。
“这是代替他的人。”贺子瑜道:“接着就需要您牺牲一下了。”
周立洒脱道:“无妨,本来我这条命也过不了多久了。”
贺子瑜掏出一颗黑色的药丸递给女人,道:“这个见效很快,一点也不会痛苦,而且没有解药,神医在世也绝无回天之力。”
那是一粒不大不小的药丸,漆黑色的外表,却有着可以索命的内心。
女人伸出纤细的双手接过,低头捧着,渐渐地,她的肩膀开始轻微地抖动着,幅度越来越大,其间还伴随着一阵阵的哽咽。
她不甘,她心痛,她恨。
贺子瑜抿了抿嘴,伸出手想安慰一下她。
“不用,谢谢。”女人制止道。
他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
女人抬起头,那有些污渍的玉脸上哭得梨花带雨。眸子里溢出的泪,从脸颊两侧滑过,在尖细的下巴上凝成了一根银丝。
那被泪水洗过的脸倒是干净了不少。琼鼻微挺,双瞳剪水,眼眸外挂着一圈惹人心疼的红,她若是梳洗打扮一番定会是一个国色天香的美人。
只不过这样的女人很快就要香消玉殒了。
贺子瑜索性闭上眼,他有些犹豫,最后还是遗憾道:“抱歉。”如此秀气的女子难免让人心动,但在这个意志坚定的男人面前改变不了什么。
女人没有再说什么,她走到了一块树荫下,仰起头,咽下药丸,之后双手抱膝坐在地上,静静地等待着结局的降临。还好,这林子里的阳光不是特别刺眼,那斑驳的光影似在身上拢了一层轻纱,她可以暖暖地睡去了。这或许是世间给予她最后的温柔。
直到一滴晶莹的泪珠从细嫩的脸颊上滑落,那已经是这具身体上最后的生机了。
四下里静悄悄的。
贺子瑜冲着树下的尸体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走到周立身旁,递过去推车上的那坛酒。“壮士,这是陈年的烈酒,你好好喝上一顿吧。剩下的……”他看了看手里的打火石。
烈酒可以当成燃料。
“明白。”周立豪爽道:“不错了,临走还能喝上坛好酒,快哉快哉啊……”
“那,壮士保重。”贺子瑜抱拳回礼道:“告辞。”之后就再无多言。
苏辰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听着这几人的对话,也算是了解了来龙去脉,最后他也向着周立深深地鞠了一躬。
贺苏三人随后就离开了。
北风萧萧,林间叶,在枝头作响。
周立抱起少年的尸体,朝树底下走去。此时女人的已经瘫软在地,安详的模样如同睡着一般。
他往自己身体上和那两具尸体上浇了半坛烈酒。还剩下半坛他举头痛饮,就着旁边布包里几个干冷的馒头。
这最后的一顿,确实有些寒碜。
周立举起酒坛再灌了一口:“好酒,可惜无肉啊。”
远处,马蹄声声,尘土飞扬。周立心酸一笑:“时候到了。”在永眠之前,他在要燃起一把烈火,照亮那漆黑的路。
火焰开始肆虐,这赤红的花妖艳地开着。两具僵硬的尸体此时成了火花生长的温床。
狂笑之后便是怒吼,他控制着让这两种声音听上去不像是哀嚎。
直到一阵寒光在周立面前闪过,他才安静了下来。
一只细长的羽箭穿过脖颈扎进了他身后的树干,那白色的箭羽上还溅着几滴嫣红。
在周立面前十步开外传来一声战马的嘶鸣。马背上坐着一个穿着青黑色官服的男人,他头戴一顶漆黑色的铁笠。在身上,一条赤色的龙纹张牙舞爪。
王异犹豫着放下了手中的长弓,他凝视着密林深处,默不作声。而身后,几阵嘈杂的马蹄声略带一丝急切。他回头看去,那些身影在飞快临近。
“怎么样了?”蒋桓骑马已到了王异的身后。
“大人,查验清楚了。”王异躬身道,他递过去从尸体上找到的两块玉质腰牌。“三人全部自杀。”
“是她们吗?”蒋桓疑惑地问道。
“是,女人和孩子的相貌和画上的一一对照过,无误。”王异答道。
蒋桓端详着手里的两枚腰牌,思索道:“人是死了,这腰牌也对得上……可是他们哪里来的酒呢?”他质疑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吃着干冷的馒头却有钱能买到这么烈的酒?”
王异犹豫了一下,低头道:“大人,卑职斗胆一句,这两人的相貌和画上的几乎无误,何况就这微不足道的两人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哪?”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让蒋桓有些诧异,他若有所思地盯着王异,片刻后意味深长地笑道:“哦……人找到就行,死活嘛,关我屁事。无误,那我们回去就能交差了。”他猛地转身上马,突然大声喝道:“王异。”
“是。”回答声更加响亮。
“你知道你该干什么,留几个人守在这里。”蒋桓一扯缰绳:“叫抚靖司的来拉人。其余人,撤。”
数骑飞驰离去,连带扬起一路的沙。
王异依旧低着头站在原地。几滴细小的汗珠不经意间从他额头上滑过。
六个时辰前。
靖州驿站的客房内。
蒋桓安静地坐在一张桃木桌后:“事情就是这样,陛下有令,你就去靖州城跑一趟吧。”
“是。”王异回应道
“军队出征,这么大的动作,他们难免带出点东西来。”蒋桓话锋一转:“这次不像上次,你多待上几个月,找不着什么就先等着。”
“是。”王异问道:“若是我们发现点东西的话,应如何处理?”
“若是得到重要消息就立即撤回。能撤则撤,不能撤拼了命也要撤,情报最重要。”蒋桓正色道。
“明白。”
“不过你不用担心,这次会有别人配合。靖州驻地的五个紫纹千夫长会跟着你。玄部那面儿嘛也有点儿消息,他们应该也会过来几人。”
“紫纹……”王异有些顾虑,他瞟了一眼自己身上那条威武的赤色龙纹。
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蒋桓会意一笑道:“你不用听他们的,我已经提前通知过了,他们的任务就是配合而已。”
“明白。”
“至于玄部的人,他们多会到就不清楚了,你也知道,玄部做事向来神出鬼没的。”
“是。”
蒋桓再次叮嘱道:“那五个千夫长你不用在意他们的死活。”
“可……”王异有些犹豫,毕竟那也算是自己的同伴啊。
“他们远离皇州,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我已经不清楚了。”蒋桓顿了顿:“不过还好,我这身金色龙纹官服他们还认得。”
“明白。”王异道。
“而且,他们要是常在,下边的人也上不来啊!”蒋桓郑重其事地拍了拍王异的肩膀:“你说是吧?”
王异受宠若惊,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缓了一阵后,他又问道:“大人,那,秦归源?”
“想带就带上吧,让他跟着你历练历练也挺好的。”
“是,没别的事儿那下官就告退了。”
“嗯。”
王异走回自己的屋子,打了盆清水,洗了把脸,未擦干,他低头看着水盆中的倒影。似乎那里有回忆。
“大人。”一个白纹执符卫站到了他的身后。
“说。”王异猛然抬起了头。
此时他正身在黎阳城郊外。脚下一条泥土小路,身旁两侧密林茂盛。
“抚靖司的已经把那三个人拉走了。”白纹执符卫说道。
“知道了。”王异回身看去,他身后十多个执符卫神色冷厉,蓄势待发。那鞘里的龙纹刀正在蠢蠢欲动。
王异轻轻地点了点头,道:“出发,靖州城。”
“是。”众人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在另一条通往靖州城的泥土小路上,两骑快马在林中穿梭,其中一骑上驮着两人。坐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脏兮兮的少年,他耷拉个脑袋看上去毫无生气,而少年身后坐着一个中年男人。这人戴个草帽,脚踩一双薄底的布鞋,微微勉起些裤腿,俨然一副农夫打扮。
“高人,那布包里裹着的少年是怎么来的?”另一骑上的苏辰问道,他有些在意。
贺子瑜扭头看了一眼,微微一笑,他没急着回答。当前方的路一点点变宽时,他的眼神便恍惚起来。
一个月前。皇州。
皇州城东部有一处闹市区。在一个不是特别起眼的胡同儿里有一间名为合生堂的医馆。
这医馆倒是朴素,外面没什么气派的装饰,一扇木门,一块木匾,平平无奇,要说还算亮眼的,或许就是摆在大门左右两侧的两盆绿植。它们无人打理,自由生长,整日接受天地滋润,长得倒也挺拔,近看足有一人之高。
这天医馆外来了一个身穿黑衣,头戴斗笠的男人,此人不像是来看病的,那壮硕的身体散发着男性迷人的魅力,行走之间更是英气勃勃。
贺子瑜推门而进。
药柜前,一个约莫二十岁的俊俏姑娘正在整理着几包草药。
这女孩生得属实水灵。眉如柳叶,杏眸含光,水润的脸蛋上还泛着淡淡的粉嫩,樱桃小嘴红得有些诱人。若是她再擦点胭脂水粉,那定是倾国倾城般的姿色。
开门声响起,她抬头一看,便甜甜地笑道:“贺叔叔早。”那笑靥真是美如花开。
“欸,早啊。”贺子瑜笑着答道,他把斗笠放到身后问:“你爷爷哪?”
“啊,爷爷在后院里。”姑娘一边抓药,一边回答。那两个发辫轻垂在螓首两侧,搭在了香肩之上。
“我找你爷爷有些事儿,先过去啦。”
“嗯。”女孩轻轻点头,她脸上的微笑似乎就从未消失过。
后院不算大,一些木材废品堆在了墙角,而阳光旺盛的地方几乎铺满了草药,满院子弥漫着草木的清香,若是闭上双眼,光闻着倒有些身在密林之中的感觉。
庭院正中央栽着一颗杏树,树下,一个须发花白的干瘦老头蹲在那里。
“哟,来了。”老头见有人到来,笑呵呵地站起身:“有失远迎啊,我这儿比不上你的宅院,确实有些寒碜,见谅,见谅。”
贺子瑜恭敬道:“医老儿说笑了。”
“坐,喝茶。”老头招呼他坐到石桌旁。
一杯温茶已经泡好,淡淡的白气环绕在杯边。
“人在我这里,怎么做?他们和你说了吧?”老头抱着一个捣药的石碗说道。
“嗯。”贺子瑜轻轻应道。几片茶叶飘忽不定,它们在淡绿的茶汤中打着飞旋。“医老,救一个人,还要再搭进去一个吗?”他若有所思地问道。
“一个孤儿死了无人问津,一个幼子若死了那一族的根可就绝了。”医老轻轻道。
贺子瑜默不作声,抬头将杯中茶与叶一饮而尽后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
医老捋着颌下花白的胡须,轻笑道:“连你也害怕死人了?实在不敢相信啊。”
贺子瑜的嘴角勾起一丝不宜察觉到的苦涩微笑,他轻轻道:“也许吧,见得太多了或许就有那么一天会害怕了吧。”一片发黄的银杏叶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的头顶,恰巧盖住了那突兀长出的几根白发。“这孩子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医老低头一边捣药,一边说道:“几年前,泾阳候带着他的幼子过来找我看病,我一查,发现这孩子身患绝症活不了几年了。”
“哦。”贺子瑜简单地吱了个声。
“怎么,你难道还信不过我的医术?”
“不敢不敢。”
医老接着说道:“我试着安慰侯爵,毕竟是他的孩子啊,结果他告诉我这是一个从街角捡来的小乞丐。我有些不敢相信,细看一番才瞧见了端倪。”他翻了翻碗中的药渣接着道:“我问他打算怎么处理这个孩子,他说先留着。一个和他幼子模样如此相像的人是多么的难得啊,而且这人还碰巧是个孤儿。”
“孤儿……”贺子瑜轻轻道:“然后呐。”
“你想,反正是个孤儿,就留着吧,堂堂一个侯府难道还怕多一张吃饭的嘴?”
“那倒也是。”贺子瑜轻轻地旋转着茶杯。
“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乞丐,当他遇到侯爵的时候他的生命就更有意义了。”医老道。
“也是,这种意义就是关键时刻让他替别人去死。”贺子瑜嘲讽道。
“这孩子身染绝症,本来也活不了几年,侯爵收留了他,让他过上了几天不同往常的逍遥日子。”医老轻轻道。
烛光微弱,却总要燃尽。流星飞逝,但只灿烂了片刻。两者最后都不过是要归入深沉的黑夜。可后者撑不到天明,便只能绽放在那一瞬间。
贺子瑜低头看着地上的那片落叶,喃喃道:“又快入秋了,枯叶纷飞啊。”
医老捣药的力度忍不住轻了几许。
“孤儿也是有父母生出来的,你说他会不会有亲人在找?”贺子瑜突然问道。
“不会的。”医老摇摇头,肯定地说道。
“这孩子从哪找到的?”
“听说是城里西边的一个破屋里,就那个住着一伙乞丐的地方。”
“那里啊。我似乎有些印象,那里的人……”贺子瑜犹豫了片刻,没有说下去。
医老黯然道:“有些人吧,就如同这银杏树上的落叶,落了满地之后一扫帚就全扫走了。谁还会在乎它来自哪根枝桠之上。”
贺子瑜捧着茶杯,再不知说些什么,待茶水放凉后,他一饮而尽,就站起身道:“那我就先走了。”
“嗯。”
当走到堂口,他仰起头,轻轻问道:“对了,医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