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衷纪苦笑着坐下,摇摇头说道:“您常说当今文士学风空疏无用,大言炎炎毫无实际,如今我算是见识到了。这些文士言谈中不离科考八股,所看的书无一不是八股制式文章,要不就是空谈道家,好佛喜禅。依我所见,当今之世已是乱世,而这些书生只能说是百无一用了。如果此时有外敌兵临城下,这些书生能做些什么?平时袖手谈心性,事到临头他们大约也就只能一死以报君王了,百姓万民又能怎么办?振兴国事不能指望这些文士了。”
尹峰也苦笑摇头:“我还想着能招揽一些有真材实学的人,结果……看样子,这京师之内,也没什么可看的了。以京师为鉴,想来全国各地的文士,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曾山到底曾是这些文人学子中的一员,他多少还是要维护一下士人阶层的面子的:“也不能一概而论,天下士人也有忧国忧民者,如东林诸君,还有实心做实事的徐光启徐大人……”
徐鸿基对自己原先的文士生活毫无怀念,他不客气地说:“依我看来,东林诸君除了在政治道德上作出了榜样,此外士大夫风流雅致、狎妓嗜酒的爱好一样不少,在朝中与诸党所争的事宜,与救济百姓于水火中的实务毫无相关,对国家来说一样是毫无实际用处。如今东林诸君所提倡的规范,在那些倡导者眼中,根本就一文不值,官场中越来越多的人贪利忘义,忠孝皆失,在世人眼中,他们已是离经叛道,鲜廉寡耻,谁还会相信这种自欺欺人的说教呢?”
尹峰也说道:“最近的邸报上,行人司行人刘宗周上书朝廷说‘天下非无才之患,只有无本心之患,一味空洞地力劝皇帝行尧舜之道,为尧舜之学,国家大计,当以法纪为主。法纪修,则人心肃,人心肃,则阃外命。如此说法似乎表面看着毫无错误,可是就是根本无法执行,毫无实际执行的可能性。先第一个问题,就是他有什么办法让当今圣上变成‘尧舜’?”
曾山不服气道:“东林诸君要求罢矿监税使,免商税什么的,总归是好事吧?”
尹峰摇头道:“二哥此话不妥,国家收税本没什么错,问题是这税收了是干什么用的。如果税收全供官绅勋贵花天酒地,那就是竭全国之民供养一群蛀虫;如果用来救济难民、开疆拓土供百姓耕种生活,那又有何不可?”
曾山被这种闻所未闻的理论搞蒙了,张口结舌半天说不上话。
尹峰继续说道:“本朝税赋来源以农业为主,而朝廷开支越来越大,豪强兼并又日趋严重,全国赋税仍然摊在田亩上,实际上是竭泽而渔。工商业如今蓬勃展,开辟新的税源并无不可。只是,矿监税使的所为实际上是对工商业竭泽而渔,只收税而不保护;月港开海后,我海外华商每年为朝廷上缴十万两银子,但是朝廷却对我等商民在吕宋被屠杀之事不闻不问,这就是朝廷失职,拿了我们的税银却不保护我们。”
“拿了税银,就要保护我们?”曾山被这种近似“契约论”的理论惊呆了。
尹峰点头道:“那当然,要不我们干什么要缴纳税银给国家?所以,我在台湾就规定,官绅商民一体纳税,而且纳税就可以得到我中华军的保护。如今的皇……朝廷想到的是收钱而不管方法,而文官想到的则是减轻的税负,他们没有人想到该如何放水养鱼,培植税源。如是,矿监税使是一种竭泽而渔的掠夺,百姓不满,文官反对,天子所得财物有限,造成了三输的局面,真正得利者是那些具体办事的太监及其爪牙而已。”
曾山的脑子轰轰乱响,半饷没反应过来。徐鸿基也是被尹峰的论调镇住了,陈衷纪笑着说:“船主的这些话,经常在军校中和那些学生说的。我以为天下万民为朝廷缴纳税银,朝廷就得保护百姓,这是顺理成章的事,这和我们做生意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是一样的。”
曾山差一点把喝在嘴里的酒喷出来:“这,这,这国家大事如何能和做生意混为一谈?”
尹峰笑了笑道:“朝廷与百姓,本就没有什么一定的关系,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果朝廷不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我们缴税给他干嘛?我们缴税给朝廷,就是让朝廷百官给我们干事的,他们不为我们做事,我们就不交税,这是明摆着的道理。所谓天子牧万民,实际上是万民供养天子朝廷。”
曾山总算反应过来,苦笑道:“我倒是忘了,我们本来就是中华公司的商人。可是,大明朝廷可不是生意人,自古以来,历朝历代都没有这样的朝廷。”
尤文辉晚间回来后,告知大家:耶稣会中国教区会长龙华民和熊三拔传教士不在教堂,两人全都去了天津徐光启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