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法官的一声锤响,审判结果公之于众,不出意外,卡布里亚被宣判无罪,而原告需要缴纳一千德拉克马作为罚金。这一方面是柏拉图的辩护词的效用,但却不是唯一的原因,毕竟听众中的大部分人并没有完全听懂柏拉图的意思;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已经经受了太多次城邦失败的屈辱,而卡布里亚的胜利是大家乐于见到的。
“修辞术可以说服人,但并不能改变人。”欧多克索看着若有所思的亚里士多德说道,而后者自打从法庭回来就保持着这样一副神态。“柏拉图的论辩固然精彩,但对雅典人来说,他们只是看到了知识,但并没有获得知识。”
“柏拉图所说的是真知识吗?”亚里士多德突然问道,“我说的是关于‘逻各斯之主’的部分。”
“你对此有所疑问?”欧多克索仔细观察了他一会儿,说道,“也对,你听到过逻各斯之主的回应,对吗?”
“是的,尤其是第一次,我不能确定这是神的回应还是我自己的幻想。”亚里士多德诚实地表达了自己的困惑,“但如果真像柏拉图所说的那样,逻各斯之主只是我们对神谕的希冀,这岂不是说并没有这样一个神,只是我们构想了祂?”
“事实是,我们确实对逻各斯之主知之甚少。”欧多克索点点头,“我们是从祂的结果来了解祂的,也就是说,我们是从智术实践的经验中总结关于祂的知识。”
“但一切事物都有着对立的一面。”他接着说,“当我们对逻各斯之主了解的越多的时候,我们就在自己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这种将自己的实践归之于某位神祇的行为,究竟是符合了自然的真理,还是我们人为的意见呢?”
“这样说来,柏拉图的宣讲其实也只是指出一种可能性?”亚里士多德似乎想通了什么,“在可能的解释中选择城邦更容易接受的一种说出来,这样才不会受到城邦的非议?”
“这是一种符合大众认识的可能性。”欧多克索答道,“你该看出来了,人们只是会接受自己希望接受的东西,只是会理解自己已经懂得的东西。而更深层的智慧,只有接受过哲学教育的人才能领悟到。”
“如您所说,教育还如何可能呢?”亚里士多德疑惑着,“如果人们只是理解自己已经理解的,那岂不是永远不能获得新知识?”
“新知识的获得谈何容易?”欧多克索笑了一下,“人们的心灵总是被先前得到的意见充斥着,他们就像被束缚住脖子的奴隶,头根本不可能扭到另一个方向。那么,他们看到的只能是眼前的东西,对其余方向自然茫然无知。”
“这就是柏拉图在洞穴的比喻中所说的例子。”亚里士多德默默想到,同时,他听着欧多克索继续说道:
“教育就是担任了解放者的角色,将那些奴隶的枷锁打开,让他们可以扭头看看别的世界。不止如此,如果我们希望教育可以指引人走上真理之路,还要保证将人们的灵魂扭转过来,从那些纷繁复杂的感觉经验转向真正的存在。”
“所以,柏拉图是在教育大众吗?”亚里士多德追问道,“他对城邦的众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态度呢?”
“至少,他给人们展示了辩证法,让人们看到了自己意见的反面。这对他们而言,也是一种摆脱自己意见的可能。”欧多克索摇着头叹息着,“至于他究竟如何看待大众,那就不是我可以揣测的了。”
……
柏拉图回到学园就进入了自己的房间,房门在他身后紧紧关闭。人们看到他的面色平静,既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担忧。但就是这种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才让人更加紧张,因为人们根本无法把握这位哲学家的所思所想。
斯彪西波走到柏拉图的房门前,他想要敲门但又犹豫了。最终他还是默默地站在了门外,恭敬地等待着老师的召唤。
而此时的房中,柏拉图并非孤身一人。他的对面站着一个老人,正是那位著名的演说家伊索克拉底。而在他们二人之间的空地上,摆放着一个长条形的箱子。箱盖已经大开,里面露出一张金色的猎弓。
二人的眼神集中在那张金色的弓上,许久没有说话。最后,还是伊索克拉底打破了沉默:“这就是美涅德穆斯带给你的东西?”
“是。”柏拉图点点头,“斐多去世前,嘱咐他的学生美涅德穆斯一定要将这件东西亲手交给我。这就是他加入学园的缘由。”
他轻轻地把那张弓拿起,弓并没有上弦,金色的弓背上刻着几个字:
“埃利斯人斐多,奴隶。”
“奴隶斐多。”伊索克拉底看清那个字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很久没有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了。”
“我记得,当时是你去赎回的他?”柏拉图说道,“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我,我只是个跟班。”伊索克拉底摇摇头,“负责的是阿尔西比亚德和克力同。”
“克力同出钱,阿尔西比亚德出力,而你负责说话?”柏拉图接着对方的话问道。
“我可没来得及说话。”伊索克拉底苦笑了一下,“我们赶到埃利斯时天色已经黑了,我们没有找到敌人的军队,那时他们已经撤走了。听说军队在走前,把城里的贵族拉到市场上,无论男女全都发卖给了奴隶贩子。”
“我们是在一个周游的马戏团找到斐多的,那时他与一头狮子关在一起。”伊索克拉底回忆道,“那个马戏团里有畸形儿扮演的斯芬克斯,残疾的奇美拉,还有被拔掉牙的狮子。相比之下,斐多实在太正常了,他被要求套上狗皮表演钻火。”
“阿尔西比亚德一看到他们,就怒不可遏。他一脚踢开了杂耍艺人们居住的房间,一剑把那个领头的捅了个对穿。克力同甚至没来得及阻止他,只好把钱分给了剩下的几个可怜人。之后,阿尔西比亚德扒掉了那头狮子的皮,给自己做了一件大氅,也许你也见过他在公开场合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