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春桃临时有事,不能一同前往。
用过午饭,换了衣裳,陪伴夫人出门坐车,车驾缓缓而行,直去江宁织造局。
江南有三大织造,分别设在江宁、苏州、杭州,由工部侍郎与二十四衙门织造太监一同总管,再由各地各处织造郎中分管。
历朝历代以来,江宁李氏一直世袭织造郎中一职,我家老爷李子儒便是现任的江宁织造郎中。
跟在夫人身后,徐徐步入议事厅,只见织造太监王敏德端居上座,身畔立着老爷与苏州织造郎中吴佩珉,王公公擎着茶盏,边品边说,“洒家这次来江宁,不为别的,只为万寿节的绣品……”
说着他漫不经心抬眼,瞟见刚进门的我,随即笑得无比灿烂,“这不是梦遥么?”
我快步上前,努力牵起一丝微笑,躬身行礼,“梦遥见过王公公。”
他抓过我的纤手,用力拍了拍,尖着嗓子笑道,“几月不见,又标致了许多,有你坐镇锦绣坊,洒家也就放心了,太后与贵妃娘娘齐夸你的手艺好呢!”
“干爹!”夫人深深福了福,赔笑道,“梦遥成了李家的长媳,今日特地带她过来看看绣样。”
这王公公与夫人的父亲前任苏州织造吴青阳是十几年的旧交,早年间,夫人认他为干爹。
笑得合不拢嘴,王公公轻轻拍掌,赞道,“不错不错,干女儿真是好福气,这样好的儿媳妇去哪里找,心思细腻,技艺精湛,定能挑起锦绣坊的一片天。”
见他们还有要事相谈,夫人带着我退了出来,转过回廊,去了后院机房。
几十台织机一字排开,官匠们专心致志地摇纺打线,线梭彩丝左右飞舞,动作连贯,一气呵成;看看了织锦房,又去了彩绣房,长方形的竹绷前,女工们纤纤玉指拈着闪亮绣花针,挑针娴熟,落针密实,兢兢业业,一丝不苟……
夫人笑着颔首,对两房工匠颇为满意,亲热地挽过我的胳膊,“走,去样房看看!”
还未进门,便听有人在争执,那声音似乎是吴婶,她自幼跟随夫人,是夫人的心腹。
见夫人来了,吴婶抖着手中的绣样,指着一太监模样的陌生男子,“这小子不识货,说这不配成为进贡奉上的御用绣品!”
不等夫人动手,我接过绣样,仔细一瞧,心顿时砰砰直跳——这是一幅金龙百子图,单说绣工,乃是一等一的稀世珍品,但寓意就……
“夫人。”我压低声音,附到她耳边道,“这寓意有些不太适合……”
那陌生男子见了,微微点头,冷言一句,“皇上瞧见此图,不知会做何感想?”
的确如此,全天下都知晓,皇上年逾四旬,依旧无子……这幅金龙百子图摆明是戳脊梁骨的大恨啊!
还真是凶险,如若这样的绣品进京入宫,难保不会遭来杀身之祸。
“此事定要回禀老爷。”夫人带着吴婶出去了。
屋内寂静无声,那男子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发话,“你就是沈梦遥?”
“是。”我淡淡一笑,欠身行礼,“不知这位公公如何称呼?”
他勾了勾唇,眼角眉梢满是笑意,“谁说我是公公?”
惊愕地愣住,凝眸上下打量着他,这圆领皂色宽袖袍历来都是宫中太监的装扮,难道现在改变了?
“小祐子,你怎么还在磨蹭?”尖声细气的话语在耳畔响起。
我回首相望,原来是王公公跟前的管事。
一听有人疾唤,那眉清目秀的皂衣男子顿时慌了神,七手八脚将满桌的绣品随意塞入木箱。
见他手忙脚乱的模样,我不动声色上前,帮忙将织锦绸缎小心翼翼地抚平叠好,理顺在箱子里,小声道,“这些都是官匠绣工的心血与汗水,一针一线,一丝一缕极其不易,要好生收着才是。”
他微微一愣,红了脸,尴尬地笑了笑,“难怪沈梦遥这三个字有口皆碑,你果然心细如尘。”
我讪讪而笑,微微叹息,“我也是绣娘出身,深知其中的艰辛与困苦,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
“没想到,你……”他顿了顿,凝着一双清澈的瞳眸目不转瞬地望着我,喃喃低语,“南国佳人,蕙质兰心,玉貌绛唇,六朝故都,人杰地灵,今日总算是领教到了。”
见他迟迟未出门,屋外有人扯着嗓子喊道,“小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