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一顿,见风胥然张口就欲分辨,青梵冷笑一声:“一本议罪书,除了凌越职权威胁至尊,只有这一条指责最是危险,但也只有这一条最是可笑。‘身为廷臣而行商贾’,大周律禁止官员经商,但从来没有说凡人一朝身登龙门,三代九族就无一个能操商贾之业吧?‘朝上施为主政,必为朝下阴谋取利’,朝廷上一切能通过上下朝廷公议,由君王颁旨成为国策律法地条文,当然以百姓利益为根本;涉及市场,就必须符合货品交易的规则,让遵循了市场规律法则地商家获得更多的利益和信誉。经营之道,岂是一个‘投机’一个‘敛财’就能说得尽的?说到贪婪聚货、私人以惠,我倒真想知道,以朝廷的俸禄,内府的供给,我区区一座大司正府、一座未岚别业,哪里就显出铺张豪华?我府中出入,衣食行走,哪一点是奢侈**?我聚敛到手的那些钱财,这许多年经营用度,怎么就没有在日常言行,与人交际往来中显出一点半点痕迹?我府上、随行周围被擎云宫影卫盯得死死的仆从属下,又是哪一个有天大本事,在你胤轩皇帝的眼皮底下,私藏一锭白银黄金?”
“但云照影呢?你的影卫,四通号的老板其科多.淡云,又是‘灵台’的主掌,经营如此一份天大的家业,真是好大的本事!”被青梵语义中讥讽挑衅,风胥然心头也升起怒气。“既然明知道这一条危险,为什么从大周开国便再不遮不掩,偏是要刺动钱粮资财这一条至为敏感的神经?若你仅仅是倨傲无礼,凡事自有主张自行其是,说话间随心所欲,盛气凌人过了头……那也都没什么要紧。但只加上聚货敛财这一条,你就是自寻死路。连全尸都再不打算为自己留!你柳青梵是什么人?大神殿预言的‘天命者’,西蒙伊斯地代言人。你年轻,有才干,眼光见解无不高于人,运筹帷幄文武兼资;在整个大陆从文人士林到军队行伍,从朝廷庙堂到江湖武林,从各国王族到各地的普通百姓,你的声望、手下收揽的人心胜过了同代的任何人,更在你赫赫君家历代的家主之上!而你又不知足地收敛如此多财富……柳青梵。换你是皇帝,是普通的臣子,你不会想,若这样的人一旦生出了异心。或者手下的人突然有了什么特别地想法,而因为彼此的关系联络要你也不得不跟着有什么想法,这个国家、这个朝廷将会面临何等样的危机,这整个大陆的局势会是什么样地变化……难道柳青梵你自己。就不会有先发制人,将一切可能危机扼杀在无形的想法和行动吗?”
青梵抬起眼,只见站在文亨桥桥面至高,风胥然一声比一声更紧更厉的话音传来。虽不高,却如滚滚惊雷,阵阵直下。
而风胥然的背后。夕阳。已经完全被夜幕吞没。
“这……就是蓝子枚真正地忧虑。也是你极力挑动、他上本,并且大闹我生日宴的根本缘由吗?”静静对视那双鹰眸。沉默良久,柳青梵方才淡淡开口。“这是真正的理由么,风胥然?”
像是对自己抑制不住冲动的一时口快略有些后悔,风胥然一怔之下转开了眼眸。伸手扶住桥栏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是你自己在《异国史录》里标记说明地帝王心腹之言,又何必来问我?天子权威至高,不容挑战,凡关系国本命脉,必是乾纲独断,岂能受任何人、任何势力干涉掣肘?柳青梵,是你口口声声教导君权神授、享命于天,也是你力倡新政裁汰无用老朽的官员,怎么可能不理解这眼下的一切。”
“我理解,所以我才要问,这是你真正地理由么,风胥然?”抬头,定定看向暮色中明显苍老地面容,柳青梵收敛了习惯地微笑,面色宁静而沉着。“就像君氏一族的存在,随着时间推移言行决断越来越放肆,隐隐凌驾于皇权,所以蓝子枚要为他地公心正义,维护朝廷国家的统序不容侵犯错乱。而这也正符合了你一贯强干弱枝,皇帝集权**的旨意。为了不使有任何的大权旁落,因此要抢先动手防范于未然,风胥然,你仅仅是出于这个原因和目的,所以才了蓝子枚的举动,利用朝廷中一些所谓元老勋戚受到新朝打压的郁愤不满,想借此来剪除风司冥执政最大的潜在威胁吗?”顿一顿,口气已从最初的冷静肃然,直转入质问般的冷峻严厉,“风胥然,你要从朝廷、从这世上彻底地剪除我,真的不是对君雾臣曾经
纠结,想为你风氏一族,与我君氏做个彻底的了断吗
“柳青梵,不,君无痕,这一问,即便不出口,我想你也知道,不可能从我这里得到确切的答案。”凝视青年水色袍服,风胥然沉默片刻,方才淡淡答道,“对君雾臣种种的纠结,已经是朕心中的一个死结,往者不能复生,则死结也永远没有解开的那一日。凡事用君雾臣教导过的方法去思考,也是四十年来的本能,你又叫朕如何回答你这一句?尽可以说我顽固,因为我已经老了,没有心力,也没有时间去试图改变。再说,青梵,执著于一个所谓确实真正的理由,真的有必要么?”
接到风胥然眼中的怀疑,青梵轻轻摇头:“对我,当然有必要。胤轩帝、太上皇陛下,您刚才说,柳青梵行事背后,许多真正的理由不能当众公开,我自己也无意向俗人表露心意。而人各有其正义,在我看来理当如此、毫无可疑的事情,在某些人眼中就是悖天逆理、大恶大奸——一切,只看各人站在何种角度,以怎样的眼光看待。但蓝子枚所能见,与太上皇陛下您所能见,虽有众多统一,蓝子枚却绝不可能有你眼光的一半深远。那种种越轻慢,私心偏袒,背后那些真正的理由,你自然可以看到。也自然可以理解;当蓝子枚找上泰禾宫,你是唯一有权利可以选择说明或是继续隐瞒。当然,你的做法是与他站在同一方向,甚至比他更进一步,彻底地激起他所谓良臣地‘忠’与‘直’……知道这一点,风胥然,起码可以将我的怒气转移一些。因为除了你,我从来不知道,还有哪个人当得起我真正的愤怒。”
“除了我。世上没有其他人当得起你的愤怒——那么司冥呢?”鹰眸里闪过一道锐利精光,风胥然唇角勾起一抹危险的笑意,“当着众人的面,会差一点将‘爱尔索隆’脱口说出。虽然立即有林间非、上方未神提醒,之后又是司冥及时赶到,才没有勾出那段最不该勾出的秘密往事。但也由此可见,那一日蓝子枚的举动。是真正勾起你怒气的了。‘十不赦罪’,就算你柳青梵确有许多言行可指责处,没有完全地颠倒是非,但言辞过度。不能体察用心而妄发评议地地方却也比比可见,这才刺激得连你也要失去一贯冷静。可是青梵,这七天。朝廷并没有声响动静。就连最了解你用心、身份地位也最能够为你彻底解围的人。也看不见他任何的动作。青梵,难道对他。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活动想法?”顿一顿,风胥然微微眯起眼,“不要对我说彼此信任因此全无介怀的话——你我之间,不需要任何虚伪掩饰。”
“活动想法……风胥然,有地时候我真无法理解,身为一个父亲,如何要与自己的亲生儿子较劲;见到他苦难挣扎,不但不痛如切肤恨不得以身相代,反而幸灾乐祸,作壁上观甚至推波助澜。”
一边说着,青梵忍不住低低笑起来。但随即看风胥然眼色,顿了一顿,方才轻声继续:“林间非、宗熙、多马、轩辕皓等不为我分辨说话,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各自在关系尴尬中,不想随意动作而令我平白增添了烦恼。朝廷里泰半人噤声不语,是他们实在不知道这种风浪关头该说些什么,因而秉持了万言万当不如一缄,沉默是金明哲自保的原则——这都是最适当地做法。而司冥,他对这件事情的沉默,对蓝子枚等人完全的冷淡,我更看不出其中有什么需要我不满乃至迁怒的地方。太多事情,是只能心照不宣,君、臣之间彼此了解,而不需要一一地说明。若完全拆分清楚,到阳光下展示世人,则既没有那个必要,对朝廷国事来说就更可笑。不错,我有委屈、怒火,蓝子枚将我的情绪挑拨到自制力的极限,我痛恨这样被误解被歪曲进而被侮辱被陷害。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难道因为一时地情绪,就要违背理智,就要真正地滥用自己之于权力至尊地特殊影响,将那些令我烦恼不快地源头彻底堵绝吗?他是骨子里的言臣,是忠直刚硬、一心要为大周千秋万代地人,入朝之后,二十年间从来如此。这一次,不过是按着一贯的作风,又说了两句无遮拦也无掩饰的真心话,我还能让皇帝陛下为我杀了他?我就倨傲越,轻狂也没到这个份上。何况,你很清楚,他既以沉默表明态度,我也不会做任何其他举动来令他为难的。”
听柳青梵说着,言辞之间,愈说语气愈取平静温和,风胥然沉默良久,方才长叹一声,随后轻轻笑道:“你们……该怎么说?遇上这样两个极尽自制的,蓝子枚何其幸运!只是青梵,真的不曾后悔,因思壁上,你新约誓言的第三条?”
“对蓝子枚,这一条便没有,也不会真的为这件事情动他。”思绪瞬间飞回到那一日,祈年殿里因思长壁前,风司冥一字一叩,向天地神明、向风氏的先祖,以自身血脉为凭记发下庄重誓言的情景,青梵嘴角不自觉地笑意更深。“人,各有其正义——蓝子枚有他自己言行立身的原则秉持,而这些年来,他为北洛、为风氏王族建立下功劳实在不可谓不多。”顿一顿,将目光远远投向水面上船家与河两岸的***,青梵的声音渐渐变得幽远而恬淡:“二十年,确切地说,从胤轩十年正式推行新政开始,就从来没有哪一项措施决议不遭到他的指点非议。无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朝廷上拥护附和一片。其中也总会听到不赞同乃至反对的声音。满朝崇敬、人人恨不得趋从而为其徒地柳太傅
,朝廷上始终有公开的对立者,怀疑责备的态度从没含糊。而不仅仅在我一人的提议决策会遭受到这样的对待,蓝子枚,是听到任何人有任何有违于他原则秉持,都必然要当众宣泄出口的人。这许多年,因为他的带领,因为朝廷上始终有这样一股力量,逼得人永远不能安然满足。必须时刻地反省反思;那些激情满怀,以天下为己任却又往往冲动不实的年轻人,在这样的反复磨练下逐渐学会冷静;改革与新政地众多措施,也才能因而日益缜密、周到、完备。推行的过程才能坚定而稳健,没有因为过于激进而掀起任何真正的矛盾冲突……蓝子枚,相较于督点三司对朝臣官员的检点督察,是用自己纯粹地忠直给官员们警示鞭策。这样的人。才是朝廷真正的清流,能够发出让所有人由衷震动和冷静思考的声音——没有这样地人,绝对皇权就得不到真正的支撑而稳固,没有他们。礼制就不能千百年流传。亲身经历过当年改革与新政,对于眼下刚刚统一了大陆,广集起四方俊才的大周朝堂。这样的人是多么必要。难道你会不知道。难道我会不知道、司冥会不知道?沉默,是对具体奏事。言论涉及地内容;纵容,却是对这样的举动本身,以及其中根源的心意纯粹。”
“这,便是你心中真正以为么?”随着他话语,风胥然终于深吸一口气,“青梵,你不知我第一次见因思壁上新约三条:‘不擅改祖宗法度’、‘善待旧国王族’、‘不杀言事诤谏之臣’,心中是何等样滋味——君无痕终于做到了,比君非凡、君离尘、君雾臣这些先辈更进一步,比‘民以康乐’更现实具体,限定了君王至尊地权利。只有这最后地一条,似乎略有些‘作法自缚’地嫌疑,对君王的限制可能会有碍到己身。朕曾以为青梵只是故作大方,但今天……”说到这里,胤轩帝极短促地笑一下,“人各有其正义,蓝子枚有他自己地正义原则,所以你也当用同样的原则相待?只不过青梵,很多事情必须是隐秘的,心照不宣而作为潜在的惯例和原则,然而一旦真正考之以国法、辨之以世情,并不容易脱身。或者确切地说,很多时候,为主君行使判断、权变,为了一些真正长远的利益而挑战当前的权势、伦理,要突破既有陈规旧习,扭转人们对一时一事的看法乃至整个考虑思维……朕记得你《异国史录》,凡属此例,字字血泪。那个孩子让你站到这样的位置,你为了那个孩子站到这样的位置——”
“如果不是自己愿意,又有人能迫我到风口浪尖?而他也必然预计过各种情况风险。”轻轻笑一笑,黑眸里闪过一片精亮的光彩,“站到这个位置的三年,是我介入朝廷政事,多年来最自在逍遥,挥洒随意的时间。纵然明知道会招来各种非议、反对,甚至蓝子枚这样直接以为罪在不赦,上奏朝廷要处治其罪,却依然可以毫无顾忌,完全按照我所认定的方向引导事情的进行。风胥然,还记得三年前你曾问我,除了活着,柳青梵还有何求?运转施为,抚爱黎民,难道仅是认定天道为公?难道柳青梵无所谓功业无所谓史册声名,便是一身血脉也留不下多少真正羁绊?现在,我终于可以回答你,已经不同了——在这片土地生活了如许多年,在这承安京里、擎云宫中沉浮了如许多年,第一次这片土地升起了真正自内心而发的热爱和归属,对这个国家的一切有了凡事做主的责任和骄傲,生出了真正创业的激情。如果你当初想要的答案是这个,那么,你已经听到了我的回答。”
风胥然沉默着,定定凝视眼前昂然挺立的青年。虽然夜幕在那张面容上投下太多阴影,自己却完全可以想象青年脸上每一丝最细微的表情,那些自己在祈年殿和青河帝陵早已烂熟而沉醉于心的丰采:飞扬如武德帝身侧并立的君非凡,超迈如宗容帝四十年凝视的君离尘,文采风流似君怀璧,轩昂磊落似君清遥,恬淡安定似君思隐,而那一份看透世间又不妨尽染红尘的明智澄澈、挥洒自如,则是君雾臣一脉之再生。
爱尔索隆——神之守护者,也许是到了这个时候,眼前这个从来便远超年龄的成熟、在朝堂至高处已稳立二十载的沉稳男子,才第一次有了君氏一脉的自觉和担当;是从这一刻起,君无痕的名字,才真正能够与“爱尔索隆”这个至为尊贵的称号联缀在一切。
胸中突然燃起一点奇异的激情,但警觉冲动的风胥然立即扑灭了与年岁更与身份地位不符的雄心火焰。定一定神,抬头转向青年,却见那身淡淡水色已绕过自己,自文亨桥上向桥西拾阶而下,风胥然一愣之下顿时张口:“青梵,你……是回府么?”
“已经入夜了,自然是回家。”回过头,青梵含笑的眸中,光芒沉静而温暖。
“是回家啊……”有意无意的咬字重音,风胥然心头忽而一阵释然,“那,十日后,护国将军府上,待与青梵再聚了。”
微微垂眸:前北洛三军统帅、护国大将军孟铭天,年八十而得重孙,这一场满月酒自是他府中极大喜事,遵礼道贺的朝臣官员绝不会少。以承安京中眼下的一片沉寂……一个了然微笑跃上嘴角,青梵颔首,随即迈开脚步,只有一声应答朗朗传来:“如此,柳青梵将在孟府,恭候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