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桥,好像是君离尘与君怀璧两代之间的那位宰相亨捐资建的吧?”
风胥然突然岔开的话题,让柳青梵闻言顿时一怔。目光随着风胥然右手移到桥头栏柱上,却见狮身鹰翼的神像一无素日神殿神宫中威武庄严,垂眼抱爪的姿势竟是憨态可掬。心上忽一阵轻松袭上,青梵随即微笑起来。“是,所以叫文亨桥。但在《文亨先生文集》里,隋礼为这座桥写的记却很清楚地说,因工期中曾有一次突发大水,冲毁了建筑中的桥基。再开工时,他奉献的资财已然不够,是君相父子为他补足。因而当桥建成,百姓即以他字号为桥名时,隋礼几次推辞,却终于在君离尘一言之下确定了名称再不更改。于是百五十年来,这座桥便一直叫做‘文亨桥’,纪念是隋文亨先生出资将它建了起来,沟通联络,施惠于周围百姓。”
一直注意他面容神情,听他口中朗朗言毕,风胥然不由微笑一笑。“又是君离尘的作为么?于实物上不留痕迹,却让真正知情人将内中情由,通过文书史册完整地保存,青梵也以为这样的手段处事,不能不谓之高明吧?只不过,就算隋文亨把事情记下来,士林里美谈广为流传,在百姓的口中,实在留下名字的,却还仅仅是隋礼本人而已。”顿一顿,见青梵双眉微挑,风胥然一笑随即抢先续道,“所以有些话。真正只需要有心者了解参悟,而未必普通人皆能明晓其理。挡住蓝子枚一句诛心的话,与其说是自己也无辞辩驳,根本因为这背后真正地情由,既不能当着众人言明,而在青梵心里,也不屑于将为人处事的本心向那些俗人表露吧?”
“风胥然……陛下,青梵似乎听不懂你说话的含意。”微低下头,青梵嘴角却有一丝笑意缓缓浮起。“君相和文亨桥,柳青梵和蓝子枚,我似乎看不出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闻言,风胥然顿时哈哈大笑。一边笑着提步迈上石桥宽阔的台阶。“不,你看得出其中的联系,更听得懂我说话的意思——青梵,你当然知道。蓝子枚参劾你的每一条罪状,里面有多少可以确切落到实处,死认了律法可以将你逼到不能不认罪低头的地方:私改税制,擅自黜任职官。偏袒他国打压旧臣,存心倨傲轻慢圣驾;还有纵容你手下那一帮学子书生、官末吏妄谈朝政,将国家朝廷的种种施为肆意拆解非议。骄惯得这些尚不入流地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个个敢对朝臣大员讽刺指点。向朝廷天家的绝对权威强项挑衅!再多的用心理由、从权便宜,不能掩盖行为的违法失当。青梵。以你督点三司大司正,精通大周律法,更知道如何考评朝臣官员实力才能,你自己算算,是不是已经够得上罪无可赦,除一死不能以谢天下、警示后代权臣了?”
“那么,所谓‘十不赦罪’里地‘不赦’二字,是胤轩帝陛下为蓝子枚与卓明加上的了?”微微笑着,幽黑的眼底却是平静得不见半点光彩。一边说着,青梵也随风胥然迈步上桥,目光掠过桥下夕阳金红光芒照亮的河水。“我本来也想,单凭卓明,国史馆里小心谨慎十年,文章遣词造句自可犀利,但一个题头这般触目直白,怎么也不是他地风格。”
“说是我为他两个加上,青梵,你就太小看你亲手点上来的殿生,太小看蓝子枚的忠心和因为忠心而生出的大胆了。”目光瞥到青梵眼神中倏然地一闪,风胥然嘴角微扬,也转了眼静静凝望桥下流水,“青梵,并不是我要容不下你,秉承数十年习惯,有意无意处处都针锋相对。而是这三年来,你的放肆意,已经到达某些人的极限,让蓝子枚这样敏感又惯能居安思危地臣子,不能不站出来说这一句。”
“敏感又惯能居安思危……真是一语中地,一针见血。”青梵轻笑一下,转过头,与风胥然对视,“但蓝子枚不知道‘爱尔索隆’。”
“他当然不知道——除了王族直系,宗亲中稍远一些也不能知道‘天水无岫’地真正含意。国史馆外,绝大多数朝臣甚至连‘爱尔索隆’这四个字都不曾听过,就更不用说其他。”风胥然微笑着摇头,语声中似有一丝极淡的叹息,“但,这原本就是风氏与君氏地誓约,只有誓约双方各自恪守才有其意义,与之外任何人没有关联。北洛的朝臣尊重历代君相,而将‘天水无岫’仅仅视为这一脉血统的标志象征,也并没有什么可奇怪。”说着,风胥然斜过视线,目光静静凝在青年水色袍服的腰间,以金银丝线联络的水滴形状的蓝玉,嘴角勾起一抹怀念似的淡淡笑容,“何况,这身衣袍,乌伦贝林保管了整整十八年,这才传到了你的手上……有些人不知道,或者根本不曾在意曾经的传统,这也是极正常,完全可以想象的事情。”
闻言,青梵沉默片刻,方才轻轻笑一笑:“是啊,如您所说。但更重要的,是他从来不曾真正接近过君雾臣的心思,也无意去接近。”
“他骨子里是言臣嘛!何必去接近?”风胥然呵呵轻笑,鹰眸直视青梵双眼,“一科上来的三元鼎甲,宗熙是郡守公子、官宦之后,早年便以文赋称‘神童’,入选藏书殿侍读,亲眼见过了君雾臣的。而那样的人,别说是个孩子,便是真正的文坛领袖一代宗师,到他面前又能显出几分才能?再加上以偶然小过为借口,送他还家,远离这擎云宫中纠葛纷扰,不致在后几年的激流漩涡里徒送了前程和性命。这样一份恩情,若不设想回报。那
真对不起君雾臣的识人之明了。”
顿一顿,风胥然伸手,在桥栏杆上精雕细琢地狮兽身上一点点缓缓抚过,“而林间非……朕还记得他的父亲,先皇的琴师林无水。谁也不能想到,那样一个小小的教坊乐工,宫廷里默默无闻二十年的老人儿,会有那样的勇气,拒绝为离国使臣演唱不合国事间礼制的乐曲。更当堂直斥使者失礼罪责。虽然,这样的举动得到满朝举国的赞赏,先皇也由此垂青,但被暴怒地使臣扼伤了喉管乃至从此再不能出声。只得由歌伎转做琴师,到底是毁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听到风胥然深深一声叹息,青梵脸上表情不由略放温和:“以父子相承,当年林间非严辞喝退东炎使臣。保全我国体尊严,也是堪慰林大师英灵的了。”
抬头瞥他一眼,风胥然颔首,随即又摇一摇头:“不。林间非的脾性,与其父其实大不同。林无水一生只有这一次真正刚强,林间非为人。却是一旦抱定了信念就绝无动摇;看似温和平易。心志之坚。意愿施为根本不受任何人左右——这,或许就在于他比林无水读了更多书。知晓更多历史,修养也更加完备地缘故。而这一切,都根源于君雾臣的一句话,‘盛选朝廷有功之后,入太学授课以备侍读’。”
见青梵黑眸中光芒闪烁,风胥然顿时轻轻一笑。“北洛的会试,改革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君雾臣执政,头一桩便是在大比上做文章,但真正动到宫中、太学,却至少是十年后的事情。遴选功臣之后,并寒门百姓中出类拔萃者入太学,传谟阁决策下第一名受惠者,应该就是林间非吧?林无水辞世时向先皇求恳,愿为独子谋一进学门径。但若选侍藏书殿中,他身份过于低微,无论何等功绩也难登厅堂。是君雾臣一道宰相谕令,亲自送他到太学,从此开北洛一切乐户仆籍者晋身之门。这样地手笔、恩德……难怪林间非与你,二十年相交,一次次的扶持袒护至于如此。”
闻言沉默着,良久,青梵才深深吸一口气:“然则林间非为人,老成持重,举止有节有礼。便是有私情,旁人亦尽知其心,也绝不能加一辞于他身。太上皇陛下既说他对柳青梵种种袒护,但于他实际言行,只怕同样不能有任何指责吧?”
“是啊,若说小心谨慎,林间非堪称朝廷楷模。就是比起你万事谋划、算无遗策的精明,但因为君氏的血脉、骨子里那一份骄傲,‘滴水不漏’四个字,或许还是要让他一步地。”风胥然淡淡笑着,半侧的面容因为天上愈加深沉的夕阳光芒显出浓重地阴影。“但蓝子枚和林间非、宗熙两个都不同。既没有直接受过君氏恩惠,也不真正明白君雾臣举动地用心,他只是凭着自己地学识眼界,靠读书人一腔正气和傲骨,一步步爬到了朝廷的高位;他也习惯用自己地学识眼界,用他自持立身也引以为傲的正直骨气,去衡量和评价君主和周围同僚的言行。这个人,正直是正直到了极致。就像朕到现在也不能忘记的,胤轩九年大比,鸿图殿上宣布殿生名次,是他当场嚷出还有试子才识在三甲之上的话——青梵,没有记错的话,也是从那一次开始,你才真正从藏书殿走到了擎云宫的朝堂?”
“是,我不会忘记,也不能忘记那时的情景。”
“那一年的试题,是我们一起定的‘天下之所以乱’。根结在养用不当,能从朝廷举士用人角度说得透彻的文章,林间非、宗熙、蓝子枚,啊,当然还有司廷,朕到现在还能记得其中佳句章节。青梵你制定历年《通考策》,应该是都能全篇背诵吧?”
胤轩帝淡淡地笑着,回转过头来,背对着夕阳的面容陷在完全的阴暗里,青梵却看得清他眼中的光彩。“那一年,大笔会试,广揽天下贤才,求国之栋梁。如今在朝,为国之柱石者,数量之巨,历届不能并论相提,也可谓是二十年来第一盛事了。那一年上来的殿生,入朝为臣子的,没有哪一个是德行有亏,对不起朝廷当年的评价与期待。而他们,官场上二十年。在京城、朝廷上的时间也都不短,对你柳青梵所作所为、多年来地文章言行看得最是透彻。很多事,很多话,也只有他们来说,才能最周详,也最有说服他人的力量。青梵,你的敏锐周密,自不会注意不到朝中这七日来的安静。为什么林间非、宗熙、多马、言邑这些人都撑住了死不开口,为什么被承安试子学人骂到狗血喷头几乎要万劫不复的蓝子枚。在泰安殿、在宁宫、在传谟阁都没有遭受到任何的鄙视白眼,这其中的道理,我并不想再多说。”
青梵低着头,凝望桥下流水。见水面上只留下最后薄薄一层金红,其下就是无尽的昏暗幽深。沉默良久,风胥然才听到耳边传来轻轻的一声:“你是说,在朝廷大部分还能冷静思考地人心里。经过蓝子枚这样一番陈词慷慨,终于确实地意识到这许多年来,我柳青梵做了多少朝廷国法所不容,皇权至尊所禁忌的事情?因为‘爱尔索隆’仅仅是君氏与风氏的誓约。王族之外几乎再无他人知晓,所以在这些眼睛看来,蓝子枚所言凿凿。柳青梵当真罪在无赦?如果仅仅是这些的话。风胥然。我并不需要你来刻意地提醒我。对蓝子枚,我虽有怒气。有不平不甘,但丝毫没有恨意——他是这样地臣子,他用他的方法实践着自己的正直和正义;而我非常清楚地知道,人,各有其正义。”
“人,各有其正义……吗
胥然静静地笑一笑,将双手袖到身后,目光锐利地凝“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确实是一语中地的总结。不过,仅仅是‘正义’两个字,青梵,似乎也不能完全包括你经营‘灵台’,图谋暴利的事情?”
“‘灵台’的话,原属于道门产业,不过稍加整合,统一号令管理。虽然取得利益之众足可令世上侧面,众人眼红,但就经理行商这件事情本身,无论北洛还是大周地律法,都没有任何禁止吧?何况应该上缴的税赋,‘灵台’属下可是一文也没有短缺,甚至连一时片刻的迟缓都不曾有过。”毫不闪避地迎上风胥然目光,青梵同样挺直背脊,“至于说到垄断、私利聚货,盐铁矿藏,原本自然是当属于国家朝廷。但对大周一统前,各国以各种方式抵押、变卖给‘灵台’,经营足有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地盐池矿山,也要扣上‘阴谋权力、私相垄断’地帽子,就算正直如蓝子枚,这一条也是欲加之罪,完全无依无据、不合国法世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