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卢森卢将军回来了。”
小心翼翼靠近了望高台上静静站立的身影,赵全生在距离贺蓝.考斯尔两步远处立定,快速而低声奏报。
点一点头,贺蓝.考斯尔没有回应亲卫的奏报,一双锐利鹰眸只紧紧盯住携着滚滚奔驰回营的队伍,口中低声清数计算:“一三,二六,一十,十五……五七、五八、五九,三百骑出去,居然只有五分之一回来吗?”
赵全生闻言身子顿时一跳,随即低头,身子微缩,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也许,卢将军有其他安排……”
话还没有说完,贺蓝眉头早已拧起,袍袖一拂,也不更多看他一眼,大步便向台下走去。赵全生又是一惊,急忙抿紧了嘴快步跟上。
草原的习俗,联军作战,除去皇帝的御军,来自各个部族的队伍习惯于保留自己的旗号标志,服色装束也都有一望分明的区别——草原部族分支既多,崇勇尚武的风气下各有统序,一旦一致对外联军作战,御军之外的部族军队往往是几百上千的队伍人马拼凑起来,集结到同一杆号令大旗下。东炎民风彪悍,部族之间比试争强时有发生,纵在联军作战应对共同敌手的时候也常存一份好胜之心。以最基本的服色保持各自的部族领属区分,是草原人强烈的族群观念和独立好强个性的体现,也是草原各股势力的直观反映。要统领这样地联军作战,保持从最高将领到最普通士兵的协调一致。内中调兵遣将、筹谋运算的辛苦自不待言。
不过草原军制历来如此。而放眼整个西云大陆,能够精确把握麾下每一名军官将领所有出身来历、武功战绩以及所率兵士能力水平的,大约也只有东炎的第一将军,被推崇为草原军神的贺蓝.考斯尔一个人而已。他不但了解东炎境内从朝廷到部族每一个将领的情况能力,军士当中有一二过人处的,也几乎全部知道地清清楚楚;对于手下将士,哪一种服色装饰、兵器坐骑是哪一个部族地标记,每一支人马在谁地管辖、上下统属如何。更是没有一丝一毫地遗漏疏忽。因此见到返回营地的烟尘滚滚。队伍数量明显在千人左右。贺蓝.考斯尔却只数了不到六十,赵全生立即明白他真正清点的并非卢森率领、来自阿史叶迷部的骑兵,而是夹在阿史叶迷部族深红色战衣中,那一点点近乎灰暗的青白颜色。
那是斯沃斯的因赖特。二十四个时辰前,这位脾气执拗的草原勇将强求了将令,率领一小队人马出发向西北,回应北洛在捷辽岭地推进。同时,试探风司冥这一支人马的实力和他真正的意图。
捷辽岭在黄石河西岸,属于北方沿海丘陵大苍山的延伸。靠近河谷的地方山势几乎已尽,只是相对于从最北端黄石河口到兕宁皇城的一马平川,捷辽岭是此刻东炎北方唯一勉强可以当得起一点“地利”意义的自然屏障。风司冥要向南进军,考斯尔一方面集结大军在与捷辽岭隔河相对的东岸平原上随时待命,另一方面则是派兵加强了捷辽岭地守卫监视。果然,风司冥有所忌惮。并不强行在河东岸推进。而是不断以小股军力袭扰捷辽岭。冥王军素来擅长奇袭,而此番大军由料想不到地海上水路大举攻来,东炎军士早怀惊弓之心。虽然北洛在捷辽岭的攻打态度并不强硬。原本岭下守军尽自守卫得住,但三番两次下来,心上压力却积攒得越来越大。终于,在京北考斯尔的大营收到风司冥第六次派兵袭扰地消息同时,也接到了捷辽岭最高守将温勃柝的求援书。
自从得到风司冥由海路奇袭黄石河口,大军威逼京师消息而从鹫儿池战场急返国都主持军务大局,七天以来贺蓝.考斯尔整顿军器物资、各地调遣人马积极备战,各种军务处置井井有条,极大地安稳了朝廷和军队的人心,但是,除去调军在京城周边布防,他没有下达任何出战迎战的命令。而且,还以第一将军、国中主帅的身份向全军下达最高谕旨,严令各部依调行动,谨守各自规定的防线区域不得妄动,更不得自行出击主动进攻北洛的军队。风司冥从祭鱼浦南下,两天不到的时间又向京城逼近五十里,攻克大小四座城池俘获大量人口物资,军队朝廷惊急慌乱、议论四起,贺蓝.考斯尔还是一句“严守防线”勒令全军按捺不动。虽然,考斯尔是草原最声威显赫、人所信赖崇拜的“军神”,当此之时,麾下性急焦虑的将领还是难以控制自己的心思情绪。温勃柝求援书一到,连日被军令拘束住的大小将官群情激昂,个个自告奋勇率军援助捷辽岭。其中声音最响、态度也最坚决强硬的,就是曾经跟随鸿逵帝和考斯尔十年转战平定东南,号称斯沃斯第一勇士的因赖特将军。
权衡再三,考斯尔最终允许因赖特的请求,但只许他率领本部直属的三百人马前去,并且反复叮咛,务必以察看虚实为主,切不得急躁求战。因赖特是两天前离开京北大营的,按照常理,捷辽岭到大营间无甚阻碍应该很快就有军情奏报传来。然而接下来整整两天两夜,除了因赖特在入夜时分赶到捷辽岭便立刻遭遇北洛军队并参与战事,之后就再没有军前消息传来。赵全生知道贺蓝.考斯尔虽然脸上始终镇定,内心惊疑忧虑已经节节攀升。差不多又等待了六个时辰,到这一天日出时分,贺蓝飞报传令从叠川草原收缩退守京师,此刻正率军在京城西北百里处设立新一道防线的偏将军卢森,命令他立刻率领一支人马北上捷辽岭。查看前线战事实情。
和赵坚一样,卢森同是贺蓝.考斯尔亲手历练提拔上来地将领,手下有跟随考斯尔多年的精锐。接到命令率领一个千人队奔赴北上,到午后就有捷辽岭的军报传来。得到前方战事对阵看似不激烈伤亡却相当惨重的消息,贺蓝与营中一众东炎的将领心上都是一沉。也不待考斯尔开口,众将各自回营整顿预备随时应战。整整一个下午,京北大营的空气凝重到十二万分,直到一刻钟前飞马奏报。说卢森已携因赖特及余部返回大营。紧张气氛才略微有所松缓。许多将士已经急忙忙聚到大营门口。而贺蓝.考斯尔也一改往日稳坐中军的习惯,到营前了望高台上来回踱步,不时眺望。
卢森是与所部第二个百人队一齐进入大营的。从了望台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地背后,坐骑上所载另一个人头上那泛着斯沃斯精铁独有青辉地头盔。草原人原本爱马
战马相当于战将地半身,更何况。因赖特的坐骑“逵帝亲赐,意义非比寻常——此刻因赖特由卢森战马负载,而队伍之中竟看不到那匹功勋赫赫的骏马龙驹,捷辽岭战事惨烈可想而知。再看一看夹在卢森深红色衣着里面,那五六十名浑身灰土血污,除了浅淡一些几乎看不出原本青白颜色的斯沃斯部族的士兵,众人内心顿时像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揪住——
“卢森参见将军。”一进大营,还没下马就呼唤早已准备好的军医和兵士将伤者带入营房。又让军医把伤重虚弱说不出话地温勃柝扶下马送去救治。卢森翻身下马,极快整顿了所部在身前列队,这才转身向一步步缓缓走来的贺蓝.考斯尔倾身下跪。响亮镇定的语声稳稳传进周围每一个将士耳中。只是,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沙哑。
淡淡扫周围一眼,考斯尔不易觉察地微微点一点头,随即沉声开口:“随我到中军——还有兰齐将军、葛雷德将军,都过来大帐。”
考斯尔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快步走向大帐,卢森和被点到名字的两名将领也立即跟上。赵全生迈上一步:“全体听命——立刻返回各自营帐,所有人严守方位,刀出鞘、马上鞍,随时准备作战!”
“是!”
整齐的响应一声,赵全生又看着众将指挥士兵们各归方位、营辕肃纪,这才回身快步奔向中军大帐。
“……到底有多少人马?”
才走进大帐,便听见考斯尔快速而冷静的声音。赵全生抬头,只见卢森卸了铠甲战袍**着上身坐在兽皮墩子上,任一脸严肃的中军御医派特里奇处理他颈上以及腰上地伤口——贺蓝是东炎第一将军、御华焰至爱地手足心腹,所以鸿逵帝命令草原医术最高,也最得皇帝信任的御医随侍在他军中——贺蓝.考斯尔亲自捧了药箱站在一边,随时准备为派特里奇递上小刀药或是药膏纱布之类。
卢森两处都是流矢所伤,颈上一处擦伤不甚重,只是被领口袍氅的系带勒得样貌有些吓人,但腰上却是箭支入体。大陆各国所用武器差别极大,北洛地箭支大小、轻重介于西陵与东炎之间,一般形制和东炎大抵相同,但为谨慎,卢森中箭后也只削掉在身外的箭杆而不是直接拔箭。果然,派特里奇从他腰部小心取出的箭头上生有两排极细密的倒刺。眼见被军医随手搁在身边圆几上的箭头,赵全生心头不由跳了两跳:虽说武将坚忍,战场上大小伤势都属平常,但方才卢森疾驰、下马到跪拜应答,一连串动作自己竟是根本没看出他有一点半点受伤的痕迹来。而此刻卢森的表情也是平静淡然,完全不以箭伤为念,一双直视统帅的深绿眼眸闪出异常沉着和冷峻的光彩。
“以末将的估计,袭击捷辽岭东关的北洛军人数约在五百,最多也不会超过六百。”
赵全生闻言顿时一怔,一边兰齐、葛雷德两名上将已经先叫了起来:“怎么可能?”“若只有五六百骑,温勃柝又不是半途与他狭路相逢,如何就打到这样?”
卢森轻轻摇头,目光片刻不离贺蓝.考斯尔:“将军。请相信末将。冲到关口救援因赖特将军的时候末将看得非常清楚,对方主将地服色是千夫长一等的军阶,战场上北洛军的人数也只有这一点。只是,北洛这一次的作战,都是五六个人、七八个人联合成一个个的小阵,用一种样子奇怪的盾阻挡我方箭支和其他兵器进攻同时推进。”
“样子奇怪的盾?”考斯尔略一皱眉,“是不是六角形,六个边上都有刀刃的?”
卢森眼中顿时一道光闪过:“正是……将军?”
考斯尔深吸一口气。一手扶额。轻轻叹一口气。随即伸手取过身旁几上那只才从卢森身上取出地箭头:“箭头短、沉,倒刺细密,能抓附——海边人家抓捕大鱼时候才会用到这样地箭,卢森,北洛箭手用地都是弩机吧?”
“是的,将军……”卢森答得极快,一双眼中神采略有所悟。兰齐和葛雷德也是目光交错若有所思。只有赵全生一时还摸不到头脑。但贺蓝.考斯尔接下来的话马上为他解了疑惑:“是我的错——明明已经知道风司冥从海上过来,水上的用兵知晓透彻,却一点没有真正放到心上,更没想到北洛的军情事先提醒。风司冥手下简顿之,是数十年水战的宿将,陆上攻坚也是一把好手。六边开刃地六角形圆盾,从渔民捕鱼工具改进过来的弩机,都不是平常能够见得到的兵器阵形和作战方法。捷辽岭守军不曾见过。因赖特也不曾。猛然遭遇吃到大亏……都是我的过错。”
“贺蓝将军!”“大将军,这与您无关啊!”
贺蓝向急急开口的兰齐和葛雷德挥一挥手示意稍安毋躁,又冲包扎好卢森伤口的派特里奇微微颔首允他退下。随后一步一步慢慢走到中央主帅位子上坐好。一手轻轻抚颔,目光在身侧地图上扫视流连:“五百人……又是这点人数。算上这回已经是第六拨,仗着兵器阵法,难怪捷辽岭连续被扰,说来袭的北洛军人数不众破坏损伤却大——不过温勃柝也真混账,连着四天,不,五天受袭,难道连对方用的兵器都看不清楚?还有圆盾地阵法,明明摆在他城关底下,见着奇怪就不知道奏报吗?”语声一顿,突然转视卢森,“你赶到地时候,因赖特陷在阵前,温勃又在哪里?”
虽然跟随了多年,卢森还是被他目光中的阴沉压得头不自觉一低,“温勃柝将军……启禀将军,温勃柝将军在五天前北洛第一次袭扰关卡的时候,对战中就受了伤伤到了右臂,因此之后都是坐镇在关内调度指挥地。”
“他一关镇守主将,北洛第一拨的人马也不上千,温勃柝凭什么就要亲自去?”年老而性急,兰齐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打断。但一句话问出口却已经知道了答案,老将愤愤哼一声,重重坐回自己的兽皮墩子上,“看着人少就心痒痒活动,也不想想风司冥的便宜有那么好捡么?——真有胆没算计的混东西!”
“兰将军。”贺蓝微微扯一扯嘴角,开口止住老将军的低声咒骂,“加上这一次已经是第六拨人马,北洛连续不断袭扰我捷辽岭,却没有立即强行破关南进的架势。依您看——啊,还有葛雷德将军,你们认为风司冥真正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自然是想用这些小股的部队不断骚扰拖累我们,当岭上守军疲
一放松的时候,立刻大军击破防线。”兰齐立刻说
贺蓝随即看向葛雷德,后者先起身施过一礼,这才重新落座开口:“疲兵的计策虽然陈旧,但效果是很明显的。这一点末将完全赞同兰将军的说法。”
“这一点……那葛雷德将军的意思是?”
“但末将以为,虽然北洛军仗着兵革的优势,不断袭扰我防线,但捷辽岭到底只不过一道防线而已,驻守的军队虽然不少但绝对不是主力。就算眼前北洛摆出的确实是疲兵的架势,但风司冥会指望靠这里的一点疲兵伎俩来拖垮捷辽岭背后三十五万大军?这绝不可能。”
贺蓝.考斯尔点一点头:“是的,就只看人数地对比。这也是不可能的。那么葛雷德将军以为风司冥不只看着捷辽岭,他其他看着的地方又是哪里?”
“东岸,捷辽岭的对面,骑兵可以直闯的大平原!”
“可是东边有我们的大军在,平原上随时看着哪!”落,兰齐立即大声反驳。
“都说东炎骑兵第一,但是冥王军驰骋杀阵的本事一点都不比我东炎弱这也是事实!”葛雷德的声音也一下子大起来,“别忘了两年前。风司冥在我几道防线之间来去自如地前鉴——奔袭作战是冥王军地绝对优势。我方虽然有大军。也未必赶得上他地速度——平原才是最适合风司冥的战场,他怎么可能放过?!”
“平原固然是冥王军的优势,但这一次北洛举国兵力而来,怎么会是两年前风司冥一个人亲兵作战的模式?用疲兵之计制造惫怠,一有松懈立刻攻以强兵,显然是眼下北洛正在进行的事情,也是最合用兵之道的做法。”
“用兵之道?风司冥哪里是按着正正规规兵法用兵出名的人!如果是。这次他丢开鹰山南北两头从海路上绕过来又是怎么回事?!”见兰齐闻言一怔,葛雷德立即继续道,“虚虚实实,最明显地做法可能就是真正的意图,但更经常的都是真正意图的掩饰。捷辽岭此刻守备森严,几次袭扰试探下来风司冥不会不知道,再加上因赖特和卢森这一回……一定不会大军进攻最坚实的地方,而要找其他的破绽。守卫虚弱的地方。捷辽岭对岸的平原没有阻隔。因为知道有大军在后方随时准备策应,守卫地松懈相比捷辽岭上一定有相当程度——我们绝对不能让风司冥又一次得逞!”
见两名老将各持己见不一会儿就争得激烈,贺蓝微微皱眉:“卢森。你从捷辽岭上来,那里情况,到底是怎么样地?”
六道目光一齐射来,卢森静静看三人一眼:“将军,到末将离开的时候捷辽岭的守备还非常严密。北洛地军队,一时片刻之间……还攻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