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国主、念安大皇帝陛下敬告大陆诸国……芶有利妄行悖,逆于神明训者,天下人必共讨之……东炎御华氏……操戈邻邦……矫饰越俎,弑君代政,伪言援助,真逞私利……非只利欲熏心,更断亲绝情,置神明于不顾……”
偷偷看一眼背着手在小墨华宫里来回绕圈乱走的皇帝,承旨侍书于浚再一次真切地后悔起平日的勤勉来——正是这份勤勉让自己蒙受了鸿逵帝的褒奖,由一名普通的侍读学士被特旨调到小墨华宫,伺候皇帝笔墨,甚至时时有代为草诏的荣耀——但在此刻,要将手上一封国书从头到尾完完整整高声念出来,痛苦艰难实在是超过了自己能想象出的世上一切刑罚的总和。
控制不住地,大滴的汗珠落到淡明黄色的帛书上,晕开墨色,留下一点一点的深色圆形痕迹。于浚哆嗦着,口上直觉地停顿一顿,但刚刚伸手到额头上抹一把,耳边鸿逵帝充满了狂风暴雨预示的低喝就劈头盖脸扑来:“停下做什么?——接着念!”
“是是!奴才遵命!”惊地一跤扑跪在地,于浚死攥住帛书,咬着牙,竭力将下面的句子念得平稳,身体却是全不能自制地摇晃颤抖,“……所行所为,令人寒栗发指,非丧心病狂莫能名之。仁义不施,斯有天下人伐焉。天道昭昭,神目如电,岂许倒行逆施,为大陆诸国患者?……义当援手。与为同仇。”
“丧心病狂……义当援手与为同仇——他上方未神真是疯了,连这种恬不知耻的话都说得出来!”
御华焰猛然停下脚步,手一伸狠狠就击在身旁御案上:“侵犯他国就是断亲绝情、背弃神明,当年它西陵首议与我联手夹击北洛又是什么?!”
听鸿逵帝一字一顿,全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森寒语气逼得整座宫殿都阴飕溜溜,于浚更不敢答话。将身子伏在地上,额头连汗也吓得出不出了。全部地心思。只恨不得殿中历史悠久的金砖立时便裂开一条口子自己好钻下去避难。
殿阁静寂一片。只有御华焰拼命来回踱步,努力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不想马靴改良的御靴踏着金砖作响步步有声,走得愈急愈增烦躁。猛然停步,御华焰鹰目一扫,视线落到颤巍巍、惊惶惶的侍丞,心头火气顿时更胜。“拿过来!”
于浚一惊,不耐烦的鸿逵帝已经两步逼到面前。猿臂一伸抓过黄帛的国书,目光狠狠径直落向念安帝最后的一段:
“昔大陆纷争,必有中者秉神旨意,判断是非,或盟或议,或征或伐,统领号令,为诸国服。今社稷倾危。生民陷于水火。苦盼救难,重振公义。神之西陵,千年流传。朕敢继我先君征领之遗风。上承神明之旨,中合亲缘之谊,下附百姓之愿,以倾国之力,达平顺天下之宏誓。东炎既暴,则合诸兄弟之邦,共行声讨,伐罪吊民,匡正归序,斯义者之所为也。神说爱人,责残民。义举之行,必明朗堂皇。乃传书天下,为有识明义者与我共倡。”
一个字一个字看完,御华焰沉默片刻,终于仰头桀桀大笑起来:“图穷匕见,图穷匕见!上方未神啊上方未神,目的心意到底是掩藏不住!‘继先君征领之遗风’,‘统领号令为诸国服’——这个,才是你真正意图所在吧?!”
低下头,御华焰死死盯住手中帛书,脸上神色只变得越来越阴沉。突然,像是胸中一股怒气再压不住,御华焰猛地高高举起手,奋力将帛书掷向地下。
“啪——”
一只脚甫踏进殿门,就被突然狠狠摔到面前地上地帛书吓了一大跳。急急收回脚,陇君一边伸手抚胸,一边抬头看向小墨华宫中情景。接到伏在一边地于浚惊恐呼救般地哀求眼神,陇君忍不住暗自好笑,但随即一眼瞥到鸿逵帝神色表情,再看一看脚下一团淡淡的明黄,典礼司仪顿时长长叹一口气。
轻咳一声,陇君整顿一下心绪,退后一步方才重新踏进殿中。俯身将帛书拾起,走到御案前将其放好,陇君这才转向鸿逵帝方向躬身行礼:“皇上,新到的格鲁特草原的五万骑军已经在北门外聚集好,正等着皇上过去誓师训话。”
“誓师?训话?”慢慢抬眼,御华焰缓缓对上陇君的双眼,“你要朕去训什么话?还是,要朕当着千万百姓士兵,去向他们解释这该死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上方未神又是什么混账居心?!”
眼见鸿逵帝指着御案的手在空中控制不住地颤抖,陇君清楚此刻君主心中是如何地煎熬感受,口中却不敢有半点放松:“大战之起,军前誓师,嘱咐报国,是大陆亘古以传的礼法,陛下不可偏废。”
“礼法?礼不可废?!”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吐出,御华焰表情越发地危险,“陇君,典礼司仪,你倒是真尽职尽责啊!”
屈膝伏跪,陇君将额头直触到地:“臣的职分,是为陛下周全礼仪,以促进国事。”
因为殿中寂静,陇君虽没有刻意提高嗓音,冷静沉着的答话一字一句稳稳送出,竟是有一种掷地有声的异常坚决。阴阴凝视他半晌,御华焰皱一皱眉头随后一声轻叹:“罢了——起来说话。”目光一扫,对于浚,“你出去!”
丢一个“无事快走”的眼神给满面感激庆幸中多了分担忧的于浚,陇君从容起身,向鸿逵帝道:“陛下,这五万骑军已经是大祭司所能调集的最后一支力量。除此以后,东炎各地都只能维持最基本地自保;国都以南,菲利扎、格鲁特草原各部。说要再行调兵支援他处,几无可能。”
御华焰点一点头,“大祭司已到了军前?”
“是,今早……不,昨天半夜拜伦将军带着人马到城外,大祭司就先去了营中慰问将士,嘱托天心。当然,也检查了一应军情士气。见一切准备妥帖。随时可以北上效力。大祭司所以吩咐臣来奏报相请陛下。”
“昨天半夜啊……”轻轻吁一口气。御华焰在靠身边地一张交椅上坐下。抬一抬手示意陇君也在近前的椅上落座,“你来的时候,营中军心士气如何?”
明白鸿逵帝问话所指,陇君连忙欠身:“为国
百死不辞,军士们都是这样地心情。何况还有大祭以放心。”
嘴角微微翘一翘。扯出一抹说不出什么意味的笑容,御华焰又轻轻吐一口气:“你说的不错,有大祭司在,那种东西……自然不需要多操心。”抬头瞥一眼御案上那团明黄,御华焰忽然又一阵刺痛袭上心来,“是的,不需要操心——我草原勇士,个个都是大好儿男。朕从来不为他们多担一分忧。但这仗不单是靠着他们来打。还有朝廷。”顿住口,鹰目静静看向陇君,“刚才你也看到了。那群人……朝廷上那些人,一个个都是些什么嘴脸!”
见鸿逵帝神色阴暗,陇君心中也是一沉:西陵念安帝的国书,其实是今天早晨到地兕宁,自己也是在朝会前等待地时候听同僚私聊暗议方才知晓。但正是这一点,让自己、以及眼前地鸿逵帝惊觉异常——念安帝国书的切实内容,连自己也是到了朝会之后才真正了解;御华焰在得到奏事处急报呈献上来的西陵国书时那种惊怒愤恨,更不是装模作样、可以当庭表演出来。骤然得知四面树敌,自己成为大陆众矢之的,群臣惊恐,人心浮动,这并不奇怪。但怪就怪在,这一次是鸿逵帝、在国事消息最为快捷灵通的自己得到奏报之前,念安帝通告各国、预备联军讨伐的消息就已经在朝臣之间纷纷流传。而从今早朝会前群臣私议的内容,以及近几日军情迫切几乎每日朝会地事实来看,众人得知消息也就在这一二日之间。大敌当前京师警备森严,倘若背后竟是有人暗中潜伏,透露讯息以伺煽动……这,可实在不是什么寻常的可以轻松忽略的现象。
不过御华焰的言语重点,却似乎并不在这上面。陇君可以体会到君王的愤怒,方才朝会上奏事官奉了西陵国书奏报,众人的惊慌失措已经令鸿逵帝大大不喜,但随即宰相真恪廷哲提出是否暂时休战请和后廷臣们一面倒地附议,才更使鸿逵帝怒气到达了顶峰:眼下的局势不比两年前,与北洛一方议妥便可弥兵休战——现在西陵可是借着扶弱问罪的名头,纠集了整个大陆地势力来向东炎施压!言辞凿凿气势汹汹,自己只要有一丝半点退让之意,就是坐实了念安帝国书当中历数地每一条“罪状”,不论对错是非,哪怕稍稍一点屈服士气也要立即大挫。当着距京城近在咫尺的北洛大军,这如何是可以议论“战”、“和”的时候?!虽然风司冥地奇兵给京城的官员们造成的阴影不能忽视,但一群食着朝廷俸禄、平日满口狂言的朝臣如此彻底暴露出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本性,全没有一点草原好强勇武的英豪气度,如何不给本来就已忧心烦难的鸿逵帝火上浇油?只是现在绝不是向官员朝臣追究这些的时候,陇君沉吟一下,“皇上,念安帝在这个时候集众联军,通告大陆,内中的心思,臣下实在是看不分明呢。”
“这有什么看不分明的?上方未神打的好算盘,要趁我被北洛逼得转不得身腾不出手的空子,纠集一群所谓代天行道的乌合之众来拣好大便宜!”轻蔑地扬起唇角,御华焰眼中闪出不善的光芒,“既不接壤,也无宿怨,平常客气表面文章做得一流,我与北洛决战的这当口却要来插一脚……念安帝真是好大的胃口,就不怕吞不下还硌了他的牙?”
“皇上英明——臣的意思是,西陵虽不是善与之辈,但这般劳师费远。实在不像念安帝一贯的作风。”
见御华焰面色微和,目光透出隐隐询问之意,陇君目光搜索左右,从一张几上拿过茶壶茶杯,给鸿逵帝斟了一杯送上这才继续说道:“就算平素有文弱之讥,武将当中也有定王上方雅臣、上将军罗伦秀民之流,远交近攻地兵法基本总是清楚的。征领诸国,替天行道的虚名虽然重要。到底不如土地钱帛来得实在可靠。千年古国。近两三百年渐衰。虽说国力犹自强盛称尊,征领号令诸国敬服的荣耀早是一去不再,这也是大陆世人皆知的事实。他以太宁会盟条款,向北洛大开粮食军购之门已经有利惠失衡之嫌,怎么变本加厉,进而要真正动起刀兵?”
“别人不解,你还想不到他?不过是要报当年坏他国事的仇罢了。”见陇君了解似的点一点头。但随即又显出疑惑眼神,御华焰轻轻摇头,“千年神之西陵,三十年太子更是神子一样受到举国尊重,就连满朝的元老勋臣都服服帖帖,说没有一点特别地本事手段,可能么?他代成治帝处置国事,桩桩件件无不顺风顺水。没有人能真给他一点苦头一丝气受。上方未神地性情脾气,可能真温和良善么?偏在当年联手夹击北洛地事情上,上方朔离驳了他反对出兵的条陈。又偏偏这一场仗打下来,西陵被拖进泥潭不说,最后蝴蝶谷的惨败直逼得他一登基就要低头议和——这一份屈辱,你说他能不记恨,不找人来清算?何况我现在是这个境地,人人都看得出大概的势均力敌,他这样登高一呼,那群想着占便宜的鬣狗还不摇着尾巴就跟了来?西陵军弱,这些年他攒这多少钱粮做什么?还不就是等这么个机会!”
陇君轻叹一声:“皇上说得有理。可是臣还是不能完全想通:念安帝到底不是意气用事的君主,倾国之力只为一个报仇……未免任性了些。”
“任性?哈,天底下只怕再没有比上方未神更自私妄为的人!只不过装得高明些,引所有人都往那些堂皇正大、大公无私地方面看去,以为他一举一动都只为国为民全没有半点私心私利……哪里就真是这样呢?!”
一边说着,御华焰早从座椅上起身,背了手在殿中来回踱步。“不错,他是不做有害西陵的事情,可是看看他的手段!且不论继位前上方朔离的事情当中多少离奇,单是他登基之后,逼杀祭司兼领神职、送走对手剪绝异己、兴新废旧竖立权威,西陵国力是在太宁会盟后重新振作,而整个国家朝廷还不是落到他一个人手里任由把玩?说起来,以他的身份名位,何必件件事情都那样着急,又件件事情都做绝了再无回转余地?旁的不论,只国君兼领祭司一项,立个俯首帖耳的傀儡又差什么?硬是要违反
的传统二者得兼,就是因此丢掉了摩阳山大神殿地好所不惜——”
话音戛然而止,御华焰猛地顿住脚步,背对着陇君地面孔一点一点慢慢扭转过来,一双铁灰蓝颜色的鹰目闪出情绪激烈的光彩。而鸿逵帝视线对上地陇君也是相顾失色,一张素日里平静沉着的面孔流露出巨大的骇然与惊惶:“西陵早失了大神眷宠,上方未神又有什么名义理由征领诸国?!”
“大神殿已不再庇佑西陵教宗,这一次念安帝到底是如何取得摩阳山的?”
将从承安转发来的公文卷成一卷握在右手,风司冥一边一下一下轻轻敲打着左手手心,一边微微笑着向池豫兮道。
见他口中与池豫兮说话,眼睛却时不时瞥向自己,一双黑色的眸子里闪动出有趣的光彩,柳青梵不由轻轻笑起来:“神明旨意询问副执祭司,这是正理,司冥殿下。问我可回答不出你什么。”
“承安只传来了乌伦贝林奉承大神殿旨意的手书,大祭司大人那里,可是一句话都没说。”深深看青梵一眼,风司冥摇一摇头这才转向池豫兮,“副执祭司大人,这件事情您怎么看?”
“所谓西陵失去大神殿庇佑,大陆众说纷纭,但当中的事实理据究竟是如何呢?念安帝不过是在继承王位的同时兼任了最高祭司,虽然与西陵千年传统不合。但摩阳山西摩伊斯石柱法典上,可没有哪一条诫律训导规定这样地做法是违反神明教义的。”
池豫兮躬身行过一礼,这才循着风司冥示意在大帐中下首一张座椅就坐。“一国的最高祭司,只要大神殿承认其正式祭司的资格,按照神明的法典,大神殿也是没有权力直接任命或是否认其身份的。所以,当年我国徐凝雪大人,在伊万沙主祭司祝福之后。其最高祭司的身份就获得了大陆承认。而念安帝早年曾在大神殿有过六个月的修行。西陵前代地最高祭司溪~|.后接任西陵地最高祭司是完全合乎神道法规的,这不需要任何疑问。”
“西摩伊斯石柱法典……神道教宗,也是整个大陆最古老的律法,似乎确是如此。”风司冥微笑颔首,“其实,神道的法典之类我也曾听大祭司大人说过一些,但没副执祭司今天讲的切实透彻。池大人不妨再仔细说来。”
“若说册立嗣子上方敏德为太子没有事先通告大神殿而引来伊万沙大祭司恼火。‘太子必须经过大神殿首肯才是合法’的规则在大陆早就名存实亡。就连上方未神自己,当年成治帝拜谒大神殿正告神明册立太子的举动,更多是为向国中以夜纣氏为首领地世家贵族表示尊崇倚重。伊万沙大人何等精明锐利,哪里就看不出其中轻重?自行册立太子,念安帝的做法只是将拖了许多年的神道干涉侍奉国家内政的事情,做了一个彻底的了结而已。”
“做一个了结……”
风司冥若有所悟,池豫兮笑一笑,起身到风司冥手中抽出文书。放在书案上慢慢摩平。“身为诸神子孙的各国王室自然有侍奉大神的义务。但从北洛风氏立国以来,大神殿就再不以本身名义干预哪一国王室废立问题。武德皇帝以雄才大略征服世人,大神殿也最终承认其天神所授的享国之权。对我北洛自是水到渠成。但放之于整个大陆,却让许多宵小之辈生起痴心妄念;而神殿授权地联军在武德皇帝面前地失败,也使大陆千百年神授征领之权的传统趋于断绝。此后两百年来,各国教宗势力渐衰,神殿侍奉影响渐弱,许多王族宗室只在年节向摩阳山送上规格底限的供奉,国中则虚养神职人员架空教宗原本地势力——相比从前,摩阳山对各国的牵制,如今几乎不到两百年前三分之一。而各国国内的神道力量,除非是神职人员本身就在国家、朝廷占据特殊地位身份的,比如东炎晟星殿、西陵的金裟殿,对国君、对朝事的影响也渐渐消失到无。”
“晟星殿……昨日接到军报上说,东炎又从格鲁特草原调来五万人马。本来计算着他国中兵力几乎调空,难道这凭空出来的五万人,竟是他神殿所辖的护法军队么?”风司冥双手顿时握拳,“如果是这样……他御华真明手底下到底还能调动多少人马?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难道,本王真少算了这一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