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冥率军绕道北疆,海路直扑黄石河口,闪击河口要以为据点,列兵耀武,大军直压南方三百里兕宁皇城。
消息飞传入京,东炎举国震动。上至鸿逵帝下到满朝文武廷臣,无人不为战局的倏然改变惊骇失色乃至倒抽冷气:鹰山防线两端,城与鹫儿池战事正激,贺蓝.考斯尔和轩辕皓在鹫儿池城下的大战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谁能想这两国投入了近百万大军的战场竟不是风司冥布置的第一线?变生肘腋措不及防,一夜之间敌军已从四道防线六七百里开外到了遥遥可见的国都正北。黄石河谷到京师两百里一马平川无险可据,而考斯尔引大军在外,前线纠缠势难调兵回援……风司冥这番计算调度,若以旁观者评论用兵手段,自然可以称为高妙,然而此刻自身被逼到这般程度,却是谁也欣赏赞叹不起来的了。
面对突变,鸿逵帝铁青了脸镇得满朝文武噤若寒蝉不敢轻言更不敢妄动,下达的军令却是简明迅捷:急速从南方各族各部抽调兵卒,与镇守京畿的禁军精兵合到一处,于京城北面六十里、五十里、三十里构筑起三条临时防线;原本分别往城、鹫儿池增援的军队暂停派遣,除新一轮粮草押送队伍继续向西,国都附近所有尚在集结中的人马一律转向京城,以兕宁为中心构成拱卫阵型;飞马向城、鹫儿池前线通报京城情势、决议,授予两地主将军事总掌的特权。必定击溃西面之敌以支援国都。最后,旨令禁卫首领、赤金将军北门适引三千骑军速到鹫儿池,支援并替换贺蓝.考斯尔立即返回京城,主持一触即发地北方战场战事。
但在御华焰旨令到达鹫儿池之前两天夜里,贺蓝.考斯尔就已经离开了城池。跟随他的只有一百二十亲卫,一行人轻骑快马连夜北上,不到一天时间就赶至兕宁城北。贺蓝也不进城拜见君主,径直到城北禁军大营接管军务——等他交接完毕。大概军务安排妥贴。一身便服的鸿逵帝也带了两名心腹侍卫走进中军大帐来。
并不惊讶亲兵急火火通报的内容。贺蓝.考斯尔只是从容吩咐一声“接驾”就从帅案后起身。但目光对上已快步进入大帐的御华焰,这位东炎第一将军却是骤然变了脸色:“陛下怎么连软甲都不着,就这样出城来了?”
见贺蓝毫不掩饰神情慌张,御华焰只笑一笑,伸手扶起跪拜行礼的柱国爱将,一双鹰眸露出难得的宽容柔和:“有贺蓝在,朕又担心什么?就算他风司冥打到眼前。你也不会容朕有一丝损伤不是?”
“话不是如此,皇上。”跟着鸿逵帝动作转身,考斯尔脸上由紧张转成明显的不满,“北洛冥王固然是世所难得地名将,风司冥属下却不都是光明磊落、手底下见真章地英雄男儿。陛下万金之躯,若有一丝半点意外差池,可是置祖宗基业、江山社稷于何地?臣自然知道皇上关切战局,因此匆忙间赶来。可基本地护驾、防卫还是要做到的。不然。臣如何向草原百姓交代,如何向列祖列宗、向凯苿朵丝交代?”
“罢罢罢,朕是怕了你……这般匆匆忙忙出城赶来。是朕有考虑不周。”御华焰苦笑一下,挥一挥手向逼问的主帅大将退却。但随即正座敛容,一张端严面孔罩上深沉忧色:“但是贺蓝,这一次的情况你现在也看到了,风司冥居然走出这一手……朕很震惊,很担忧。”顿一顿,又重复一遍,“朕非常惊讶,非常担忧。”
考斯尔军令甚严,纵使战时中军大帐也绝不许任何人乱走乱闯。此刻军中集御军与各部族士兵于一处,他号令传下所有部族兵将首领各各谨遵,而跟随他时日长久的御军将领也不敢以亲近故随意地停留相处。而皇帝驾到消息一到,原本守护帐周的亲卫更加紧了警戒,大帐中只留下一名亲兵与两名御前侍卫一齐守在门角伺候听令。因而此刻连同门边三人也一共只有五人在场,御华焰一语落地,贺蓝默然,帐中顿时陷入一片沉默。
震惊——注意到鸿逵帝的用词,贺蓝.考斯尔心中不由地点头感叹。再没有什么词语比“震惊”两个字更能说明听到黄石河口被攻占消息时候自己地心情,这不仅仅出于国土沦丧的耻辱羞愤,更在于风司冥这一场“闪击战”绝出意料的路线和行动的异常迅捷。
水战,或者说海战,在大陆的历史上虽然不多,但利用河川湖泊天然水道的攻防战例兵书战策也不在少数。东炎国土,北、东两面有相当一段临海,西北方向海域更是延续了陆上国境直接与北洛相接。当年胤轩帝即位之初,曾在国境北方大力开疆拓土,收服北方沿海少数民族统归北洛治下。北洛将势力拓展伸及海上,这一过程当中与临近东炎或者原本就属东炎治下的沿海部族自然少不了冲突摩擦,东炎也不能说从来没有临海以及海上作战的经验。只是,自古以来大陆诸国都是以陆上争霸为主,极少将目光放到遥远地海上——固然,西云大陆中央高山四面环海,拥有强大海上力量地国家数目也不少,如在东炎北洛之间、国土彼此接壤的离、、惠等。不过相比起左右的东炎北洛两大强国,这些国家实在是太小也太弱,纵然有相对强大地水军,几乎不可能由它首先挑衅开战。而西陵西北除却高山峻岭,到边界临海处全是上下千仞的峭壁悬崖,既无良港也不适宜人群生存,而与北洛接壤处都是陆地,地理情势如此,也没有建立海上力量的必要。大陆三强,除有第一大河沧澜江贯流东西。于水上势力彼此并无多少冲突。当初风胥然拓土开疆统一北方海域,动作虽大,对东炎西陵实利其实不曾有半点真正损伤;而既没有明显利益威胁,因此也不曾引来两国实在地重视乃至干涉。东炎在北洛布下暗哨间谍不少,监督动静刺探国情,面面皆到,却独独忽略轻视了北洛早已利用这番开拓建立起一支大陆难敌的海军的事实。而这一次风司冥以轩辕皓、慕容子归在陆上
强攻,掩饰取道北方海上的真实图谋和行动。奇兵才真正显露出北洛对北方海疆多年着意经营的深远用心……
震惊——二十五万大军。就算有半数以上其实是沿海岸线陆上防御薄弱处前进而非全军乘船东进,但一次运送甲兵将近十万,北洛水军实力强大可见一斑。须知海路虽然无兵卒把守,但海上气候、风向水流变化万端,暗潮激流、潮汐涨落,更无一不是行动的阻碍天然的陷阱。北洛以大军循海路东进,其中固然有奇兵冒险。但若非本身对海洋水战熟悉自信非常,当此两国相争关系存亡之际,绝没有用举国精兵只作一场豪赌地道理。联系胤轩帝即位以后对北方海疆地种种举措和风司冥这一着用兵,北洛就算不是蓄谋已久,内中也早有布置安排,每一招每一式都L地少数部族,铁血手段震慑立威。最终却是埋藏下布满不安的种子。若仅仅以此一点比较两国治政的眼光计虑。东炎……在二十年前已经输了一大步。
但对敌手图谋之长远的震惊终究只在一时,有更多现实的紧迫危机令人担忧。风司冥以奇兵十万,从海上突然现身黄石河口。祭鱼浦虽称要塞,但数百年从未真正有大敌当前,将士惊惶失措间几乎可以说是将要塞拱手相让。而飞羽将军多马率领其余约十五万人马沿海岸线急行,沿途虽有阻挡,实在不比国内腹地严整坚决,且多仓皇应对不如北洛早有计算,两军交锋胜败立判,一路行来速度与风司冥取道海路竟无甚差别。风司冥刚刚取下河口,多马也率领着所部赶到,会合一处二十五万兵力几乎无损,而兵锋南指,直逼河谷上游三百里兕宁京畿。黄石河谷到京城一线皆是平原,没有绝地险关,但更重要的是从未有敌军从此方向攻击进犯的前例,兵力部署在一国之中属于最弱。因此风司冥所率兵马虽只堪堪与京畿周围御军总数相当,威胁却不下于两倍甚至三倍兵力同时从东西南三面包围京城。而在两军士气方面,风司冥此一举下北洛更是占据了极大优势:动若闪电霹雳地赫赫军威鼓舞本身士卒更震慑敌对兵将,加上一个月前降落在黄石河口、人们记忆犹新的那场可惊可怖的“红雨”,士气民心的浮躁转移,根本不以东炎君臣的意志而呈现出丝毫利于家国的动向。偏偏黄石河谷到京师一线,又是国中除班都尔渚南城、东南温斯特草场之外最富庶繁荣的区域,人口稠密城邑连绵。此刻为北洛军威一慑,人心骤然慌乱下谣传四起顿时影响到整个战场的情势,东炎全军士气无不为之低迷。鹰山防线两端城、鹫儿池战场抵御北洛急攻原本便已十分吃力,此时更加上国都或者被围地强烈忧虑和紧张,顿时加深了防线上东炎军地危机。
——不过一夜时间,两军相持不分高下的局面便骤然打破。战局激变如此,竟也由不得素来心高气傲、恃强好武的鸿逵帝平白直接,不加任何掩饰地说出“震惊”、“担忧”这样不顾人君主帅身份,当面示弱意味地话来。
默然抬眼,贺蓝.考斯尔静静看向身前帅座上御华焰:这位年纪三十九岁的东炎皇帝、自己从记事起就相伴相追随的主君,一张坚毅果决、好胜无畏的威严面孔上终于也显露出少有的疲惫和茫然。记忆中多少或暴怒或狂喜,或焦躁或迟疑,种种脱离帝王君主常规的失态,鸿逵帝总是愿意在自己面前展露最真实无碍的一面,然而这样没有任何防备的软弱,却连自己也是第一次见到。明白这种软弱迷茫从何由来。贺蓝又沉默半晌,方才轻咳一声开口:“皇上。”
“如何?”
对上御华焰骤然闪出光芒的双眼,贺蓝.考斯尔下意识地转开视线,但旋即转回笔直相对:“皇上,眼下局势,似对我大不利,但仔细考查,事实未必便是眼见如此。”
“真地?你怎么说——快快说来!”
“风司冥利用城慕容子归、鹫儿池轩辕皓的强攻作为掩饰。制造出一副强行突破国中防线的架势派头。为的是吸引我军的目光。模糊他取道北方海路、绕行袭击京师的真实意图。这一番计划,显然是从他攻下高城,继而进军班都尔渚南城时就已做下;之后所有的用兵,都是配合着整个整体的行动布局来。城和鹫儿池分在鹰山防线南北,他以‘双头蛇’地阵型,不在乎消耗地同时连续强攻,确实做到了让我们以为这就是他全部地计划。尤其轩辕皓在鹫儿池的作战。态度的强硬、用兵的坚决都是数十年战场所未见。而他的身份、勇武、指挥作风,完全表现出作为战场攻击主力的强劲,虽然兵力相对单薄,造成两军对垒的形势却是对我方相当地不利。也正是因为如此,在判断防线北端城比利斯特暂时能够抵挡住风司冥与慕容子归攻势的情况下,臣亲自率军南下赶往鹫儿池支援。”
贺蓝.考斯尔的声音是一贯的稳定平缓,恭敬的语声语调和单膝跪地、一手按放心口的诚恳姿态,都让他的语言增加进一种难以形容的安定人心、冷静情绪地强大力量。听到这里。御华焰点一点头:“朕接到了前线地军报。如果不是你援救及时,不但城池被攻破,赵坚和他的八万人大概都要埋骨在叠川以南。鹫儿池城下你斩杀六名北洛上将、重伤轩辕皓。直到韩临渊率领两万人马增援,战场才重新变回两军对峙、彼此不分优劣的局势。”
“皇上谬奖。”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笑意,贺蓝.考斯尔随即继续自己方才地陈述,“正如陛下所说,北洛在鹫儿池打得坚决、凶狠,臣在那里确实感受到它的压力。但是同时臣也感觉到一些异常,一些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任何奇特、出离常规的现象。只是没有更多事实佐证,所有的怀疑和不安都只能放在心里。直到北方的讯息传来,才验证了这些异常现象之间彼此的关联。”
“你是说,在风司冥从城抽
道攻击黄石河口之前,你就已经感觉到有不对了?”
听出鸿逵帝语气当中明显的危险意味,考斯尔却是连头也不抬一抬:“确切说不是感觉到有不对,而是有什么事情在发生而自己不知晓。风司冥善用奇兵,冥王军擅长奔走奇袭,在两军运动中击败敌手。但比利斯特凭借地利坚守城,北洛近四十万大军竟是被硬生生阻隔在防线以外再不能前进半步。虽说自两年前城被风司冥轻易夺取,对城池守军、布防都作了很大调整,将士也都谨记前耻效死用命,以北洛军队之强、士气之盛、攻打意图之坚决、求胜心之迫切,绝不可能整整一个月而无建尺寸之功。风司冥不是普通的统帅,慕容子归不是普通的上将,柳青梵更不是普通的军师,面对战局僵持,怎么会坐任整一个月死战消耗无数而不做一点计谋应变?这是最大的异常,就算鹫儿池方向轩辕皓攻得再勤再急也不能掩盖的事实。可惜臣愚昧,虽然有所感应……终究没有看破北洛阴谋。”
说到最后一句,贺蓝语声变得极低,大帐之中气氛也随之越发凝滞低沉。两人沉默片刻,御华焰伸手扶上他肩膀:“你是人,不是神。一次两次看不到敌人阴谋正常不过,你没有错,不要苛责自己。”
“陛下宽宏。”低低回应一句,贺蓝.考斯尔深吸一口气然后才接下去说道,“风司冥袭取黄石河口,沿河逆流而上,将直接威胁京师。慕容子归攻击城,十二万大军围城打援,比利斯特情况危急。鹫儿池方面,轩辕皓坐镇、韩临渊主战,赵坚在人员和粮草的消耗都非常厉害。国中有三处战事吃紧,国都也在敌军威胁之内——东炎建国到今七百年。情势不利至此,也是历史上未见。”
话到此处,指向已经不能再分明。鸿逵帝凝视神情深沉肃然的大将心腹,脸上却一点点露出笑容:“情势不利至此……贺蓝地意思是,虽然看起来糟糕至极,但事实上其实有对我军有利的地方?”顿一顿,微微仰起头,“三处同时吃紧。纠缠僵持悬如一线。但这一线始终没有绷断。也是就是说两军的兵力到现在为止还是持平的?风司冥连续分兵,为掩饰海路意图而让轩辕皓、慕容子归两地制造强攻猛打、誓在必得的表象,虽然确实达到了他所期望的目标,但是也暴露了根本兵力不足的弱点?”
“陛下英明!”霍然起身,贺蓝从案上随手拿过一卷地图,快步到铸铁架子上铺展挂好。“皇上请看,这是我国全境图。风司冥在城、鹫儿池、黄石河口的兵力分布。三点之间,两两连线距离几乎相等。而从双方兵力对比上看,慕容子归对比利斯特似乎较轻松一些,但城有地利之险而鹫儿池则无,因此三处兵马人数总体平衡,且我军还略占一些优势。目前地局面僵持,我军看似因为风司冥地海上奇袭士气、实战都受到不小影响,但根本地城池国土。除祭鱼浦要塞之外并没有更多失守。风司冥奇兵抰锐气而来。闪击祭鱼浦之后没有直接进一步南下攻击,而是以要塞为依据整顿人力兵马……如此种种,都可以说明一个事实。即以北洛军现有实力现有分布,想要从战事激烈的三处任一个打开缺口,实际上现在风司冥并不能做到。这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他之前为造成眼前表象上的优势而进行的两次分兵——如果不分兵,将其中两支人马合在一起全力攻打某一处,有十天时间,怕必定攻破城或鹫儿池一处。”
“不错,不错,正是如此!风司冥啊风司冥,到底是少年气盛,到底是贪心了!”凝目地图,鸿逵帝终于朗声大笑起来,“鹫儿池不说,如果他老老实实和慕容子归在一处,围住了城不论代价地强攻,比利斯特就是再勇猛能战也抗不住十天半个月。然后在一点点往我腹地深处,凭他上一次的记性资本,真该轮到朕为他狠狠头痛。偏他要出奇制胜,分兵从北方海路上兜转过来,虽说看起来局面是他占到了优势,可结果呢?三处分兵彼此间距离相等,哪一处要突破都不容易,而哪一处要一个不小心败退了就立刻毁掉了之前布局的全部苦心——韩临渊地两万人是风胥然从av了这样声势,他风司冥总不会有第二个万人骑军而且从我东炎的中心凭空冒出来吧?”
“陛下明鉴,事实正当是如此。风司冥虽然以分兵造成局面上的优势,但在根本兵力对比上是有不足的。如果我军能够在三个方向同时顶住压力,不但可以渡过这个危机,还可以在北洛吃紧退却的时候发起反攻。到那时,把握战场走势的人就是我们了!”贺蓝.考斯尔笑一笑,向御华焰躬身行过一礼,“皇上,请放心,臣必定拼命效死,为我皇阻截风司冥于京师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