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宝钗本正因方才在厅里被贾府的主子丫头们取笑儿,以致满心又羞又气又恨,如今又闻得薛姨妈说‘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这话儿,心里霎时又升起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悲哀与无奈来,因哭着抱怨道:“当年你若也如姨娘那般,嫁入了豪门贵族之家,而非嫁入商贾之家,今日我岂会受此等耻辱?”
说得薛姨妈又是伤心又是愧疚又有几分恼怒,禁不住亦哭道:“这话儿也是你一个作女儿的能向母亲说的?你哥哥气我也就罢了,如今连你也要来气我!况婚姻大事,由来便是凭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年之事,原是你姥爷老娘做主,与我何干?”一面说,一面忍不住趴到一旁软榻上,埋头痛哭起来。
宝钗见她母亲如此伤心,方意识到自己方才确实说得太过了,又悔又愧,忙拭了泪上前安慰她母亲道:“妈快别难过了,方才是我说话太不知轻重了,是我不好,妈一向疼我,就原谅这一遭儿罢。”又小声儿嗫嚅着叹道,“我也是想着先前在家时,妈与我是何等的自在,如今来了这里才一日,已受了这么多的腌臜气儿,心里生气难过,才会口不择言的。倘因此而气坏了妈的身子,岂非要让我天打五雷轰了?”说着又滴下泪来。
薛姨妈被宝钗说得越发心痛心酸,反倒不好再哭,因忙拭净了泪,道:“罢了,知女莫若母,我还能不知道方才你只是有口无心的?只是咱们家原就人丁不旺、势单力薄的,如今又得罪了程大人,不靠着你姨娘家,只怕难以在京城立足。在这里受点子小委屈,总比受程大人明里暗里的大委屈强不是?且先忍着罢。倘上天庇佑,你哥哥那一日又学好了,将来咱们家总是能慢慢儿好起来的!”
宝钗听说,沉吟了片刻,方冷笑道:“哥哥学好那一日?果真会有那一日吗?”又发狠道,“至于上天的庇佑,既然过去十几年它从来不曾给过我,如今我亦同样不需要,我命由我不由天,我一定会凭借自己的努力,彻底改变自己人生的!”一面在心里计议定,明儿不拘怎样儿,一定要先与黛玉搞好关系,然后才好通过她,达到自己得见大皇子一面儿的目的。
自此,宝钗果真每日都有意无意往黛玉的丹枫阁去,且次次皆不空手,还时常赏与丹枫阁的丫头婆子们一些个清钱小首饰的,于是丹枫阁的婆子丫头们,便日日盼望起宝钗的到来,只除了雪雁百灵紫鹃青冉几个。
这一日,宝钗又不请自来,与黛玉湘云说了大半日的话儿方去。
不待她的背影儿消失在丹枫阁的院墙边儿,百灵便先啐道:“见天价一日几次的来,竟没个消停的时候儿了!”
雪雁接道:“也亏得姑娘与云姑娘好气性儿,竟能一直面带微笑的听她呱噪!”
说得黛玉好笑不已,道:“她又没说什么得罪我和云妹妹的话儿,只是一口一个‘妹妹’叫得人觉着腻得慌罢了,难道我还能为了这个撵她出去的?”
湘云听说,冷笑道:“她是没说什么得罪姐姐和我的话儿,却是直接做了得罪姐姐和我的事儿!姐姐想,她每每来姐姐这里,都做出一副散财观音的样儿,不是给这个丫头一支珠钗,就是赏那个婆子两把铜钱儿,惹得人人交口称颂她,岂非是在侧面告诉旁人,姐姐平日薄待了丹枫阁的下人们?而我每次来,必定住在姐姐屋里,又岂非是在讽刺我囊中羞涩,时常住在这里亦不知打赏下人的?也就姐姐性子好,每每劝我要‘以礼待人’,且这里到底不是我的屋子,不然我早摔脸子了!”
闻言黛玉先是莞尔一笑,方道:“咱们姊妹,分什么你啊我的?我的屋子,不就是你的屋子?况认真算起来,这原亦非我的屋子,咱们那不是一样儿的?她要来,就让她便是,横竖成日闷在屋里也无聊,乐得有真人猴儿戏看。至于那些丫头婆子,原非我林家的人,她们要说什么作什么,与我何干?平日里有紫鹃雪雁几个在,我亦使不着她们。”
又正色道:“告诉不得妹妹,我心里是早已想好了的,待自己年满十五岁,不拘那时是何情形,我都是要搬离这里的。因此我心里如今只拿这里当我人生中一个匆匆而过的驿站,只拿自己当这府里一个局外人罢了。既是局外人,旁人的言行举止,又岂能影响到我丝毫儿的?”
一席话儿说得湘云怔住了。半日方略带迟疑的道:“姐姐说得轻巧,咱们生来便与这府里众人,尤其是老太太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了,如今更是长住这里,又如何能拿自己当局外人?譬如太太这会子打发人来唤咱们过去,咱们还能不过去的?单这一点,咱们就不能算局外人了!”
黛玉听说,淡淡一笑,道:“我所说的局外人,并非指的是身体上的局外与自由,更多是指的心灵上的局外与自由,只要你的心时刻保持着自由,将自己超脱于她们之外,只拿她们当戏中人,而拿自己当戏外人,你就不会再为她们的所作所为而生气恼怒甚至难过伤心了!”这是她经过这一段时间以来的思考,得出来的她与贾府众人关系的最佳定位,比“雇佣者”与“被雇佣者”之间的关系要近一些儿,却又比骨肉至亲要远一些儿,如此一来,便是将来他们做了什么背信弃义的事儿,她亦不会太伤心!
闻言湘云面上虽仍带有几分迷惘,更多是却是触动与恍然。黛玉见了,心里几分无奈几分叹息,自己如今亦只是在试着如此做罢了,希望湘云能尽快如她这般摆正心态,也免得将来她发现她一贯看重的贾府的所谓亲人们,并不值得她依靠或是信任时,而接受不了其中那巨大的心里落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