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像蜜月一样的日子里,她被幸福所淹没,以为拥有世间的一切。她觉得,自己就是为爱而生的,也是为爱而活着。除了爱,一切都不重要。
在钏路机场迎接秦奋和梁笑笑的是一位皮肤黝黑戴着棒球帽的男人,他是秦奋多年前认识的一个朋友,秦奋称呼他“邬桑”。邬桑是上海人里少有的那种很幽默豪爽的人,移民日本已经十几年了,娶了日本老婆,有两个孩子。
秦奋和梁笑笑走出机场,在接机的人丛中寻找。看见邬桑手举着他的名字,不敢相信地打量着对方。两人几乎同时豁然认出。互相猛烈拥抱,把梁笑笑晾在了一边。
邬桑拍着秦奋的背说:“快二十年没见了,我还怕认不出你来了,还写了张纸举着,没想到你还是那凑性。”
秦奋笑着说:“你就是眼神比日本人贼点儿,乍一看还真以为是日本鬼子呢。”从邬桑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他向梁笑笑介绍说:“这是邬桑,我出国前天天混在一起的哥儿们,这次他陪咱们视察北海道。”
梁笑笑伸出手,说:“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邬桑马上收敛,一本正经地用日本人的方式向梁笑笑鞠躬,说:“梁小姐,很荣幸能为你效劳。”
他们说说笑笑地向外走去。\邬桑告诉梁笑笑,他是外语学院学日语专业的,毕业后到北京的一家日企工作,认识了秦奋。他经常到秦奋家去喝酒聊天,夜里喝大了,就住在秦奋家,日久天长都快成了秦家的一个成员。
他还讲起刚到日本在东京的趣事。那时候没钱,为了省房租,他没租房子,而是找了一份夜里干活儿的工作,在一家居酒屋刷碗,那家居酒屋是通宵营业的。白天下了班,他就坐上转圈循环的山手线地铁,在地铁上睡觉。过了些日子,他发现其他乘客都躲他,他旁边座位空着,也没人来坐。刚开始他认为这是日本人歧视中国人,但他形貌跟日本人没什么区别啊,日本人怎么会知道他是中国人呢?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他多天不洗澡,身上散发出了怪味儿。于是,他马上跟一个朋友去了那人住的街町的公共澡堂(钱汤)。
日本的公共澡堂和中国的很相似。澡堂老板娘坐在一个高台子上收银,因为是社区的澡堂子,老板娘跟谁都认识。他买了澡票后进了男更衣室,找到自己的储物柜,一看,自己仍暴露在老板娘的视线之内。换个地方,再看,还在人家的视线里。躲到最偏的墙旮旯,还是看得见。敢情老板娘的位置是在男女更衣室的中间,两个更衣室的空间无不在她的视野之中,根本躲不开。\
没办法,他只好迅速更了衣,一溜烟儿跑进了浴室。可是人家老板娘根本不把这放在眼里,高声大嗓谈笑风生,一会儿跟这边(男更衣室)的聊,一会儿跟那边(女更衣室)的逗,好不热闹亲切。就是男女两个更衣室里的人,也隔着挡板互相说笑。他们说的都是关东地区“下品”(下层)的土话,邬桑虽说是日语系毕业,刚到日本那会儿也听不大懂。就像北京胡同里的街坊们互相笑骂打趣的话,刚来北京的外地人也听不大懂一样。说到这儿,邬桑自己咯咯地笑了起来。
梁笑笑一边点着头,一边不时“噢……噢……”地给以回应。但其实,她一句也没听进去。望着机场似曾相识的建筑和环境,她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三年前那个难忘的日子……
三年前,她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兴奋,神魂颠倒地跟着热恋中的谢子言,也是从这里走出了机场。老谢憋了一路急着想吸烟,她拿着打火机就是不给点,老谢求她,她把烟卷从老谢的嘴上拿开,指指自己的面颊,老谢像哄孩子一样吻了她一下,她这才为他把烟点燃送到他嘴上……
在那些像蜜月一样的日子里,她被幸福所淹没,以为拥有世间的一切。她觉得,自己就是为爱而生的,也是为爱而活着。\除了爱,一切都不重要。她从没有睁开眼睛看看现实,即使以为自己睁开了,实际上也什么都看不见。爱满满当当并且四处流溢着,遮蔽住自己的视线。
当时就有朋友说她傻,让她赶快离开谢子言,但她根本听不进去。她认为奇迹已经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在奇迹面前,平庸现实里的所有陈规陋俗和规则束缚,都会化成齑粉。那时候,她是多么自信啊!
现在,当她想到这些,心里一阵绞痛,不知不觉驻足在人流中。听到走在前面的秦奋叫她,梁笑笑才回归现实。
在机场附近的租车公司,一个日ben店员正在用日语向邬桑讲解着车上的电子地图使用的方法,邬桑手里拿着一份地图不停地“嗨!嗨!”。
坐在后排座位的秦奋问梁笑笑:“钏路这地方你来过吗?”
梁笑笑感慨地叹口气,点了下头,说:“当初我们也是在这里租的车,物是人非了。”
邬桑问:“我们第一站去哪儿?”
梁笑笑说:“阿寒湖。”
邬桑在电子地图上输入地址,介绍说:“刚才租车公司的人说,这是刚更新的GPS导航,特别人性化。”
汽车驶上了从钏路通往阿寒湖的公路,北海道的秋天来的早,公路在起伏的丘陵上延伸,两侧已是漫山的秋色。\
邬桑驾车,秦奋坐在他的旁边,梁笑笑独自坐在车的后排。
秦奋称赞北海道的景色名不虚传,看见道路两边立着的类似路灯杆又没有路灯只有向下指着的箭头,好奇地问:“邬桑,这些箭头是干吗用的?”
邬桑笑而不答,对坐在后面的梁笑笑说:“梁小姐你来过北海道,你可以告诉他。”
秦奋扭回头看梁笑笑,发现她在走神想心事,就说:“嘿,问你话呢。”
梁笑笑回过神来,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秦奋说:“这路两边立着的那些杆子是干什么用的,你知道吗?”
梁笑笑看了一眼,想起原来别人对她说的,告诉秦奋:“北海道的冬天雪很大,会盖住公路,这些向下指着的箭头就是为开车的人指示道路的宽度,以免看不清开出路肩。”
秦奋恍然大悟,问她:“这也是他告诉你的吧?”
梁笑笑被一句话勾起心事,心里一阵难过,不想再说话。过了一阵,她换了一种情绪脸凑到坐在前面的秦奋耳边,小声说:“咱们好好地玩,现在你是我的男朋友,不提他了好吗?”
秦奋笑着说:“我现在还不适应,老觉得自己兜里的钱不是自己的,是管别人借来的,不敢花,花完了还得还。\”
梁笑笑听了这话并没有笑。秦奋自己说完,也笑不出来了。这样的话,不说则罢,只要说出口,就把一直在心底里控制着的情绪释放了出来,不由得有些心酸。
仔细想想,自己这算个什么?说是得到了真爱的女人,女人的心却不属于自己;二人一起来到美丽的北海道看着很浪漫,其实却是为女人曾经的浪漫来这儿偿还医疗费……这样的身份,不尴不尬,不明不暗,真是无以名之!愣要给起个名儿的话,秦奋琢磨了半天,只造出了一个不大贴切的名字,叫做“情感活雷锋”,意思是:情感上只有付出,不求回报;想方设法给他人解决情感上的困难,自己却默默忍受情感上的痛苦。伟大啊!可是说心里话,与其这样,他倒宁肯学那个为救火车牺牲自己的欧阳海,撞死算了!
车外的景象在不停地变幻着。这里有点儿像中国北方的某些地域,很开阔,比较荒,远方丘陵绵延,给人一种苍凉大气的感觉。
秦奋望着窗外。突然他看见了什么,大喊一声:“邬桑停车!”
邬桑和梁笑笑都被他吓了一跳,车速急减。\
秦奋扭着脖子指着道旁说:“我得进去拜拜。”
梁笑笑扭回头望向车窗外,看见山林中露出一座白墙黑瓦的寺院,山门上写着三个苍劲的大字:“西来寺”。
汽车倒了回去,驶入寺院前的停车场。
寺院的山门紧闭,邬桑找到侧门,敲了敲,里面出来一位年长的僧人,两人用日语交谈了几句,邬桑连连鞠躬,走回来对秦奋说:“今天寺院不对外开放,你拜不成了。”
秦奋不死心,说:“你跟他们好好说说,我们是从中国来的,就想今天拜。”
邬桑怀疑地打量着他,说:“我记得你不是什么都不信吗,你是一坏人呀,怎么这么执著了?”
“我现在有信仰了,老天爷发我这么漂亮一媳妇,我一定得烧烧香。”
梁笑笑说:“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嫁你呢,再说这又是日本的佛,也管不了你的事呀。”
秦奋马上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制止梁笑笑,态度严肃地说:“可不敢胡说,佛是不分国家的。北海道是我的福地,你见佛就拜肯定吃不了亏。”
邬桑说:“行,冲着你捡了梁小姐这么大一便宜我再帮你去说说。\”
邬桑又返回去敲门,经过一番交涉,对方终于同意放他们进去。邬桑向他们招手,秦奋拉着梁笑笑跑过去。
邬桑对秦奋说:“人家里面有活动,进去之后要安静,不要喧哗。”
秦奋三人走进寺院的侧门,按照日本的习俗脱了鞋,跟着身着黑色和服的僧人走进里面的庭院。
这时秦奋才发现寺院里站着许多人,都穿着黑色的西装,戴着墨镜,神情凝重。守在门口
的人看见他们进来,向他们深鞠躬,之后迅速迎上来把一朵朵白色的纸花别在他们的胸前。秦奋觉得不对劲,刚想问话,被邬桑一把将他的嘴捂住。
邬桑在他的耳边悄声说:“这是日本黑帮的葬礼,你非要进来我也没办法。”
秦奋马上变得很紧张,也悄声说:“那咱们赶紧走吧。”
“走不了了,你要是现在走他们会认为你是对死者的不敬,你麻烦可就大了。”
秦奋问会有什么麻烦?邬桑说麻烦倒不太大,就是走之前先找把刀把自己的一根小手指头
剁下来,包手绢里送到祭坛上祭着。秦奋一听后背直冒凉气,说我要再少根小手指头更找
不着对象了。\邬桑被逗得吭哧吭哧一个劲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