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州奉天码头的火锅,黄橙可谓是垂涎已久。一口九宫格的大铁锅,里面搁着牛油、香料、辣椒,经过一番煞费苦心的熬煮,汤汁儿红亮,麻辣鲜香。菜品不多,俱都十分新鲜,而最有名气的,还得数这里的鱼:鲜活的江鱼切片儿,无需多费功夫,趁着那股鲜活劲儿,立刻入锅,稍待片刻,美味即成。
“嗯……”黄橙咀嚼着鱼肉,一时间有些忘情。唇齿间,江河的鲜味儿与本地特有的麻辣风味冲撞融合,活奔乱跳。明明吃的不过一片鱼肉,可品味出的,却是这一方水土的性情与禀赋。“绝啦!”他不由得赞道。
这里的吃客,多是码头上讨生计的工人,没那多讲究。认识的,不认识的,大伙儿一张桌子坐下,认准锅里自己的小格子,如同认准自身在世道中的位置一般,精确无误,绝无错乱。
他们逢人就侃,一开口,天南海北俱不在话下,把黄橙乐得前仰后合。这些人似乎都天赋异禀,同样一句话,落他们嘴里就跟变戏法似的,往往别出心裁;话里的意思不变,可叫人听了,硬能把眼泪水都乐出来。
他们皮肤黝黑,面容苍劲,挽着袖面,高卷裤腿,个个实打实的泥腿子,玩笑也往往粗鄙下流。咧嘴一乐,还大多一嘴黄牙。可笑声是爽朗的,笑容是真切的,这使黄橙打从心眼里愉悦与心安。
十几丈外,左湘江汹涌澎湃,恰似万马奔腾,气势如虹;浪涛拍岸,金鸣起伏,仿佛千军冲杀,所向披靡。恍惚间,涛声、笑声在黄橙耳轮中水乳交融,汇聚成眼前这锅翻滚的汤汁儿,在他的眼里,心里,反复熬煮,始终沸腾。
半个时辰后,黄橙牵着马,在江边候船,预备渡江。按照当年的约定,众人如若逃脱,便应当到路州方下县碰头。那有几个窝点,是他们曾待过的地方,黄橙打算统统找上一遍,虽然碰上的机会不大,也多少了却了一个心结。
这会儿,码头上人挺多,排出一条长龙。黄橙由于个头儿高大,引来不少注目,对此他早已习惯,见怪不怪,任凭百十双眼睛在身上打量,兀自岿然不动。
在他边上有位老婆子,用黑布背篼背着个小孩。小孩八九个月大,肥嘟嘟一张小脸,正是最讨人喜爱的时候。黄橙伸手拨弄小孩的胖脸,逗得小孩笑嘻嘻流一嘴口水,老婆子也乐了,一张嘴,牙齿跟小孙孙一样多。
忽然有人高喊:“船来了!”
黄橙循声望去,一艘宽大的乌蓬艄,自上游漂荡荡,荡漂漂,朝码头划来。
人群顿时兴奋起来,貌似沉闷许久的“长龙”,登时苏醒了似的,一个个不由自主的往前拥挤。“扑通”一声,干脆把头一位挤江里去了。
“哟!船还没靠岸,你急个啥!”也不知谁开了句玩笑,大伙儿全乐了。
幸好这一带的乡民临江生长,大多水性不错。那汉子在众人的嬉笑中骂骂咧咧,手足并用,不大会儿功夫,便游回岸上,跳着脚,指着众人一顿臭骂。大伙儿也不还嘴,只一个劲儿乐。
也是生平头一回,黄橙觉得挨骂是件可乐的事儿。
汉子浑身湿漉漉,活像只落汤鸡。一个妇女穿出队伍,走过去,貌似他老婆;打开包裹,拿出件干衣裳给他换上,夫妻俩才又回到队伍前头。
或许出于愧疚,大伙儿俱礼让那汉子三分,在他身后留出一块空地,使他有种独占鳌头的气势。汉子也挺豪横,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似乎在寻找敌手,明摆着拿大伙儿的客气当福气,变吃亏作专横,改憋屈为嚣张。
“让开让开!”
汉子正得意呢,队伍后头一阵咋咋呼呼,奔来一群家伙。黄橙正要扭脸观瞧,腰背却遭人猛推一把,顺势一个趔趄,他也推了前面的人一把,一个传一个,跟道大波浪似的,瞬间到了前端。那汉子扭头回望,眼见“波浪”朝他拍来,似乎知道在劫难逃,嘴里骂了声娘,两脚一蹦,自个儿往江里跳了下去。好嘛,新换的一身衣裳,白费!
大伙儿又是一阵哄笑。
“嘿!这人还挺自觉!”黄橙禁不住乐道。这时,他定睛观瞧,发现这伙来人挺奇特:装束一致,个头一致,脸貌身形差不多俱都一致。好嘛!哥儿五个,竟是一母同胞的五兄弟!
当头那位,三十五六的年纪,没留胡子。七尺七寸的身高,比一般女子略微高些。穿米黄色粗布短褂,腰缠青布带,倒卷千层浪的裤腿,蹬一双多耳麻鞋。头挽发髻,拿一条土黄色布带勒着,横插一小截枯树枝。短眉毛,大眼睛,蒜头鼻子,锥子把耳朵,一张鲇鱼嘴,门牙挺大,往外露着半截,像个兔子。后面那四位,除了门牙以外,具都一个模样打扮。
哥儿五个风风火火,张牙舞爪,一个劲儿往码头前面窜,这举动,属于公然插队。大伙儿敢怒不敢言,纷纷自觉避让。个别胆大的不肯干休,横身拦路,想要跟他们盘盘道理。可话没出口,就叫人家一扬手,丢江里去了。可见这伙人手底下有功夫,性情也自是粗野。
“还……还有谁?”扔人的这位也不知排行老几,朝众人瞪着汤圆眼睛,一张嘴,竟是个结巴。
见状,众人又笑又气,哪敢上前拦阻。一时间,哥儿五个所到之处,当真是“太公在此,诛邪避退”。
黄橙知道,结巴的人,一唱曲就不结巴了,就跟当年的糖人张一样。别看人磕碜,小曲儿一唱,立马叫人刮目相看。自此,给他留一印象,结巴的人,都会唱曲,且都唱得好。
“哎哟!”
为给这伙人让道,众人一阵拥挤,一不小心,把黄橙边上的老婆子给挤倒了。眼看大人小孩就快掉入江中,黄橙连忙伸手,拽住了老太太。“老人家,小心!”
老婆子重新站稳,平复心神,对黄橙一番感激。她背上的小孩挥舞双手,笑嘻嘻,对危险浑然未觉,以为大伙儿逗他玩呢。
这时,哥儿五个到了黄橙边上,俱都盯着黄橙,一个个看呆了似的,好半天没说话。
黄橙可没好脾气,一张嘴骂上了。“你们几个怎么回事?跟群畜生似的横冲直撞,一点做人的教养都没有!不是人愣充人,干脆,回你娘肚子里头再重造一回,免得出来丢人现眼!”见几人只顾瞧自己,对这番话置若罔闻,黄橙又接着骂,“瞧什么呢,跑这认祖宗来了不成!”
但凭黄橙如何叫骂,这弟兄五人依旧自个儿看自个儿的,仿佛聋子一般,岿然不动。
“大哥,这家伙怎么这么高啊?”其中一个楞头楞眼的问。
长得像兔子这位掐着下巴:“这家伙肯定不是人,是人不可能长这么高!”说着,还往黄橙身上摸了摸,惹得黄橙一阵怒骂。
“是人!是人!”另一个蹦着说,“你听,他正骂我们呢,要不是人,怎会骂人呢?”
“那不一定!”又一个表示不同意,“你们没听说过吗?许多妖怪修炼成精后,便幻化人形,一张嘴,人话说得比人还溜,跟真的似的。”他手指黄橙,又进一步补充,“既然大哥说他不是人;人不能长这么高大。老五又讲他会说人话,知道骂人。那么,他肯定就是妖怪变的,否则,便说不通了。”
闻言,另外三人具都皱起眉头,苦思冥想,显得很是慎重,不敢轻易下判断的样子。“老三,你怎么看?“最后,龅牙大哥问向一直没言语的那位。
老三呵呵一乐:“大哥,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要弄清楚这事儿还不简单?”
闻言,另外四位为之一振,聚精会神,等着后半截话儿。
“嗐!还没明白呢!俺真是高看了你们!”老三显得有些失望,“直接问他不就得了吗!”
此言一出,那四位恍然大悟,纷纷朝老三翘起大拇哥,“高!实在是高!”
几人这一番玩闹,直把旁人乐得直不起腰来。黄橙够多聪明,一瞧他们的言谈举止,明白了,敢情这弟兄五个脑子有点问题。说傻吧,没傻实心儿,属于傻中带尖儿的货色,乍一看,还挺天真活泼,机灵古怪。
这时候,船停靠在了码头,队伍开始往前挪动。黄橙知道五人的德性,摇头一笑,便不打算再跟他们计较,准备牵马往前走,欲要登船渡江。谁知手腕子一紧,竟被那位老大拽住。“等等!咱还没把事情弄清楚呢,你就想跑?”龅牙老大耍起威风,“我问你,你是人不是?”
“对,快说!你是人不是?”余下四人应声附和。
“我……”这话问得黄橙哭笑不得,心说怎么碰见这么群活宝。旁人一步步往前挪动,纷纷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更叫黄橙见了生气,心说你们他妈的就活该被人欺负死!
眼看众人陆续登船,船上的位置越来越少,黄橙便对黄骠马说了几句话,随后归置好缰绳,一拍马屁股,黄骠马便自个儿往船上走去。片刻之间,黄骠马上了船,打眼朝主人望来,显得十分殷切。
这一幕惊煞旁人,如此通人性的畜生,大伙儿貌似头一回见。
“哈哈!你们看,这家伙根本不是人,他是马变的,否则怎么能跟马说话呢?”先前怀疑黄橙是妖怪那位趁机说道。
“你他妈才不是人呢!”黄橙反唇相讥。“马儿既然能听懂人话,你怎么不说马儿是人变的呢?”
“这……”那位登时被问了个哑口无言。
“我说他是人吧,妖怪哪能这么聪明!”老五抢着说,“你们听,他刚才又骂我们了!”进而补充,“要不是人,绝骂不出那股狠劲儿,俺听着都有些生气!”
“所以,你是人,对吧?”这时,老三一锤定音似的问道。哥儿几个顿时鸦雀无声,睁着大眼,看黄橙如何回答。
黄橙嘿嘿一乐,伸手点指他们,“你们是什么,我便是什么?”
老大:“我们是什么?他便是什么?”
老二:“我……我们……是……是什么呢?”
老三:“我们当然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