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继不知沉默中的许盈盈,心里到底都在思虑些什么,只是看着她漏在被子外面的手逐渐翻红,他不敢去触摸冷热,只是想象着,那应该是冷的。
于是起身拿来自己的一件簇新的冬衣,大着胆子披在许盈盈的身上。
许盈盈第一次,没有抵触地垂下眼睑,她不想让柳继看出自己逐渐软塌的内心,双手拢着柳继的冬衣,问,“那我最后一个问题,你内心怎么决定这个孩子?”
“什么?孩子,哦。”柳继眉头先是舒展一下,又紧张地拧了起来。“如果我说我决定不要这个孩子,你会信我吗?”
“啊?”许盈盈双手撑着床边,吃惊地看着柳继,“那你昨天和我说的那些,又是什么?”
“那也是实话,信不信由你,我只要你好好的活着,就像,,,就像你之前和我说的那样,好好活着。”柳继嘟囔着,避开许盈盈的直视,看向别处。
阿珠和灵儿端着晚饭的食盒走进来,房间一点生息也没有,点上灯烛才发现,床榻边的两个人,默默坐着,只有呼吸在证明,他们还活着。
“灵儿,伺候许大夫进食,她近日不能下床。”看到走进来的丫头们,柳继立刻起身,走过来一一检视了食盒内的食物,然后背着手,走出大卧房。
阿珠,跟着心事重重的柳继走出来,上前问道,“公子,你在哪里用饭?”
“随便吧。”
“公子,容我多言,这段时间看着公子瘦了很多,要当心身子啊,莫要,,,”
“你话太多了,阿珠。”柳继停下脚步,打断话头,冷冷地说,“我知道你对我尽心服侍,不过不要过多揣摩我的心意。”
“是。”阿珠被突然抢白,心内突突跳着、看着暗影里高大清瘦的背影,毫不掩饰地叹着气。
入夜,柳继盥洗之后,走进大卧房,见许盈盈已经沉沉睡去,均匀地呼吸声,和半年前的那个晨曦一样,让他心安。
他悄悄放下床幔,在床边铺开地铺,盘腿坐着,耳边响起成妈的话——你别到时候,目的没达到,反搭上了自己!
确实,安静处,柳继脑海里仍然回响着方才对成妈说过的话——我心甘情愿,搭上自己。
之后的半个月,天麻麻亮,柳继便会在每日的腰背隐痛之中醒来,忙忙卷了铺盖,走开。
这一次,如常赤脚卷起地铺,却听到床幔里,许盈盈清晰的嗓音,“你不必天天这样。”
柳继先是一惊,以为是她的梦话。但听嗓音应该是已经醒了,便兀自嘟囔道,“这样,我心里能好过些。”说完,又突然问,“我,闹醒你了?”
许盈盈简短地说道,“你过来。”听语气,明显是早醒了,而在等柳继。
柳继扭头看向帐幔、愣了片刻,急忙回身点了灯烛、罩上纱罩,放在床旁的小几上,不及礼貌招呼便抬手挂起床幔。
看着眼中闪着泪光的许盈盈,他心头一慌,俯身低声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说着,手停在半空中,又想上前又不敢造次。
许盈盈灯影里看着他这半折了身子立在空中的样子,突然又好气又想笑,为了去除彼此的尴尬,她指了一下脚边,柳继立刻明白,拿个靠枕给她。
多年之后,就这清晨里的你一句我一句,他二人都说,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他们就是寻常夫妻。
许盈盈坐起之后,单手抚了一下自己的眼眶,“不要紧。清早,做了个噩梦。”
她意识到自己眼角仍然带着泪痕,起身拿起一件新作的冬衣披上,朝柳继坐直了,仍旧简短地说,“把手拿过来。”
见柳继不解也没动,许盈盈有些不耐烦地说,“我要诊脉。”
半个月一直没和他说话,此刻突然要诊脉,让柳继茫然而讪讪地说,“我没病。”
口中这么说着,衣袖已经被许盈盈利落地拉住,这让柳继莫名地害羞起来,侧脸看向别处,但手腕的肌肤,一点点的,细细品鉴这许盈盈指尖的温暖。
半炷香的功夫,许盈盈送回柳继的手,看向他,“你有腰伤吧,什么时候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
“你这几日,都比往日醒来的早些,而且翻身迟缓,不似你这个年纪应该有的。地铺寒凉,诱发了旧疾,是吗?”
“一会儿活动活动,就能好的。”柳继缩了手在袖子里,嘟囔着侧头避开许盈盈的直视,补了一句,“我,,,我什么都瞒不过你。”
“哎。”许盈盈轻咳一下,“我天天这么躺着没事干,只能听着身边的声响,打发时间。”她看了一眼柳继在晨曦和灯烛的相互作用下,清瘦苍白的脸,暗暗轻叹,说,“你先别穿外面大衣服,过来解了上衣躺下,我看看能除根不能。”
柳继听到最后,脸突然“欻”地翻红了,竟然结巴起来,“有,有劳,您费心了。”
许盈盈看到耳朵都在翻红的柳继,低头背过身,扭捏地解着衣带,突然想起春药那晚他的一切,身体不知道怎么,一阵酸麻侵袭,心剧烈的突突跳。
就是这么一个闪念掠过,许盈盈心里膈应起来,不烦闷地穿好棉衣,利落地抬手将锦被折起来,推到一边,自己让出柳继的位置,跪坐在床里面,看着柳继僵硬地一节节俯卧下来。
她搓了搓有些发冷的手指,向上挪了上衣、松了裤带,一段段的开始触诊。
半晌,她说,“可以了。取我的针包来,我先施针试试看。”说完,许盈盈两手交叉裹紧棉衣,将方才推到一边的锦被又拉来过来盖在身上。
柳继听闻许盈盈的言语,仿佛是一个自家兄妹在兀自生闷气的语气,给他一种没体会过的家常的关切,心中暖意地脱口而出,“这样不会累到你吗?”
许盈盈所答非所问地冷冷说道:“如果仍然不见好,你就去百源堂找三师兄。”回想方才柳继温热的后背,紧致的肌肤泛着光泽,她语气放缓,补充了一句,“这毛病得治彻底才好。”
柳继将面容藏在两臂之间再次俯卧着,任凭许盈盈针刺之处的种种酸胀和疼痛,心里在默默想,这副肉身曾经那么拼了命的保全,此刻的每一寸,却让自己何等的痛恨才能原谅自己对这个女人犯的错。
二人都各自无话,只听着窗外,下人们开始来回走动的细碎家常。
几天后,不再打地铺的柳继,晨间例行的梳洗和早饭之后,心事重重地来到许盈盈身边。
“你的腰伤,好了吗?”
这样突如其来的家常,让柳继愣在原地,片刻之后方低头言谢。
许盈盈不理会他,接着说,“我眼下脉象稳定,一会儿就搬到柴房去。”说着,突然蹙着眉,冷冷看向宽大的床帐内侧的小隔板,“天天睡在在这里,我也不安生!”
“许大夫,”柳继坐在床前的一把从小书房里搬来的圈椅里,手掌放在膝头,神色凝重地说,“我正想和你说这个。”
“什么?”
“你体内有情毒,宋太医始终不敢下手解毒。你,也知道原因吧。”
“因为孩子,是吗?”
“所以我得告诉你,今天,今天这副药,是,是堕胎的。”说到最后三个字,柳继已经紧张到连自己都听不出,是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的。
“什么!”许盈盈突然脸色一变,声音立刻高亢起来,“难道你不知道我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这个孩子?”
“可是,太医说了,孩子留着,日后生产极为凶险,后期几乎是母本难保的。”
柳继终于从自己的口中说出一个月前宋太医在外间的叮嘱,他才发现自己仍然惊恐到内心发颤,随即不忍地看向许盈盈,“你,你自己难道没想过吗?”
许盈盈放缓了神情,无言地冷笑一下,算是做了个回答。
“那么,请你听从我的决定,好吗?我们不是说好了,不再彼此欺瞒,我现在就在和你说实话,”柳继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干涩发疼的咽喉,扭头转开面容,继续说,“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其他的,我都可以不要!”
“柳大人,这些话,”许盈盈突然将手压在小腹,却面露嫌恶地再次扭头看向床幔里侧,冷冷地说道,“你留着说给自己听吧。孩子,我不能不要!”
柳继,低头沉默不语。
他多年后才知道,许盈盈在那个瞬间,感到了第一次胎动,她默默淌落惊喜又痛楚的泪水,心内在生死之间,大叫着、哭喊着,却无能为力!
早饭之后,灵儿端着药碗走进来。
许盈盈看着药碗,再看看一旁的柳继,说,“是什么,我闻得出来。”说着,她端起药碗,“我说过了,我要留着这个孩子。你们别再白费力了。”说完,她放回药碗。
柳继,无奈忽地起身,走出大卧房,回头嘱咐好好服侍许盈盈,便要了马,飞奔百源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