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凤燕山庄,廊前
柳继立在细雨中两个多时辰,身上的衣服完全湿透,连夜骑马奔来,鱼肚白便摸着湿滑的台阶上来,他此刻只求燕娥,能见他一面,他甚至不知道,风逍遥正好也在山庄里。
凤逍遥站在药堂的天阶上,默默回身进屋,燕娥则铁青着脸,并不看任何人。
“夫人,柳继的错,是柳继的。眼下他说的没错啊,你真的忍心看着盈盈,几个月后,撒手人寰?”
“相公,我要是能想到好办法,早就出去告诉那个臭小子了!”燕娥起身,看向窗外的柳继,回身接着说,“我现在生气的不是柳继,而是这下毒之人。”
“夫人的意思是,这毒,你也束手无策吗?”
“看三娃信里讲,柳继和他说了症状,他自己去诊脉良久,确实凶险阴狠的之毒啊。”
“要么先潜他下山,容你再思虑一二?”
“好吧,”燕娥转身对着屋角的燕筱宗说,“你带他来的,就送他回去吧。和他说一声,‘容我思虑几日’。”
燕筱宗在山下的镇子上开了一个医馆。
今日他还没起床就被柳继急吼吼地叫起来,问了才知道,是老三给他的地址。他知道事情紧急,便破了规矩直接带着柳继上山。
接下来几日,燕娥一直在思虑柳继的叙述。
说这毒,是许盈盈从上官府带出来的,发作的时候寒暑交加、时而火烫时而寒冰,胃里还会剧烈呕吐,汤药无法送服。而盈盈自己说,已经能够控制体内的毒发,只要不用情,则能和毒性,相安无事。
事实上,这半年也确实如此。之后很多年,燕娥问许盈盈,因何不在百源堂的半年里,和老三一起研制解毒的方法?
许盈盈说,因为不想让三师兄涉足太多。
燕娥说,是当时心上挂着上官翼吧?想着若他不得好歹自己也就随他去了?
许盈盈想,原来师娘如此洞悉自己。
但诚如宋太医所说,毒发控制了并不等于毒不存在于体内,或者说,毒性可以自己化解了。而且从脉象上说,毒只是暂时不会发作,但这毒则是一直在耗费本体的元气。
好阴毒的人啊,炮制这样的毒。
想到这里,燕娥咬着嘴巴,心里对盈盈的前途,非常担忧。
“听柳继说,盈盈曾经有机会解毒的,只是她自己不想解。”凤逍遥问,“是盈盈,有绝世的念头?”
“她应该是因为上官翼吧,”燕娥合上桌上的《医典圣要》,“人,就是这样,医治得表皮,难医的是内心。”
午后,老宅,大卧房
柳继看着避开暑气,坐在书桌边看书的许盈盈,一只手搭在隆起的肚子上,有时候这个肚子,会动一下,隔着夏衣,柳继看的分明。
这几个月,许盈盈在柳继的恳求下,安心住下,本来她是要去凤燕,但是一直有些流血,不能路途奔波,更何况还要爬山。
这几个月,孩子长得特别快,她也经常感到疲倦而昏睡不起,更加去不了凤燕了。
两个月前,燕娥看了柳继的书信,不放心,特地过来看过她,许盈盈忍不住在师娘面前,落了泪,却始终不说为什么。
燕娥也难过地说不出话来,上官翼送她来凤燕治疗手伤还尽在眼前的,谁知道再见到盈盈,却是眼下这样的光景。
师徒二人分别的时候,又再次落泪——都在当成永别一般。
柳继用力看着此刻泰然自若的许盈盈,内心发誓,“我柳继一生杀戮,如果今日是报应到了,那么就请放过这母女二人,让我来承受吧,我心甘情愿的!”
许盈盈看着愣在门口的柳继,面无血色地看着自己,缓缓放下书,“柳大人,你怎么了?”
她虽在柳宅住下,但柳继为了让她心安,和她始终保持相当的距离,眼下突然看到柳继大剌剌地立在门口望着自己,不觉有些反常。
“许大夫,这汤药,你喝下吧。”说着,身后的阿珠,端上一个药碗。
许盈盈警觉地看着阿珠,这高大的女仆,低眉看着药碗,拿着托盘的手指关节发着白,她知道阿珠在紧张。
“这是什么?滑胎药?”许盈盈机敏地猜测着,看着柳继黯然的表情,更加确认。
“柳继,你疯了吗?”
柳继内心绞痛,逐渐满脸涨红起来,“求求你,喝下吧。”
“现在孩子七个多月,你这是要干什么?我不是都说,,,”许盈盈准备站起来,走开。
结果,未等许盈盈说完,柳继上前两步,点了穴道,许盈盈倒抽一口冷气,顿觉四肢不能动,手里的书滑落在地。
柳继低头捡起书,平服地放在桌上,躬身将双手放在她的座椅扶手上。
“盈盈,你不信我,总该信你的师娘吧!”情急之下,柳继喊着他心中的称呼,“燕师父给我的书信和药方,让你务必今日喝下这副汤剂,或可保你母女平安。我一宿未眠也想不出其他办法,只能选择相信师娘。”
许盈盈看向柳继的眼神里全是愤恨——你竟敢端出了我师娘,来对付我!
柳继不敢再看许盈盈的双眼,急忙端起药碗,将汤药缓缓送进许盈盈的口中,看着许盈盈眼角滑落的泪水如柱,他的心内更是五脏俱裂的疼,抚着许盈盈双肩的手,不停的低语,“我知道你现在恨不能我去死,就等过了今日,我什么都可以的。”
解了穴的许盈盈,瞬间瘫软,柳继急忙抱起她,走向床边。
他跪在脚踏上,忍不住将手放在许盈盈圆鼓鼓的腹部,几个月来,这是他第二次摸到这个小生命。内心和第一次摸到的那个硬硬的小肿块做着对比,柳继感到自己的心即将被挖出来一般。如果这小生命活不了,他不知道日后要如何面对小孩,哪怕是别人家的孩子,他看了也会想到今日的决定所带来的痛苦。
“孩子在翻身吗?”柳继不敢看许盈盈,喃喃地说着,他知道许盈盈此刻即便能开口回答,她也不会再和他说话的。
“长得真好。”柳继含泪笑着说。
少顷,他还是忍不住,看向同样泪水涟涟的许盈盈,低声一字一顿地说,“你一定要活下去。否则,我就和你一起死!我是说真的。”
他终于学会说出,情人们的那些海誓山盟。
许盈盈根本在意不到这些胡说八道,只眼神直愣愣地看向床的内侧,任凭自己瘫软着,内心无数遍大喊——生活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突然,她侧转身体,双手抓着腹部的纱被,身体卷缩着呻吟起来,疼痛迅速从小腹蔓延到后腰,好像被人切开了一般。
她虽然知道这些,但和所有的女人们一样,只是知道而已,根本无法控制。
疼痛对许盈盈的折磨,一直持续到黄昏后。
门外来回踱步的柳继,和所有第一次当爹的男人一样,焦急而束手无策、急躁却无能为力。
只是,他此刻全无迎接小生命的兴奋,脑海里反复只回荡着宋太医的那句话,“母本难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