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州府衙,内院
许盈盈在府衙的偏房里,礼貌送走了本地的医官,又打发了一个叫小翠的官婢去拿晚饭。
然后,她将目光从窗外开始发出灰暗的窗纸,移向缓缓举在面前的双手、缠着绑带的双手,曾经带给她无数自信和骄傲,此刻,在绑带里,肿胀火辣着。
和她身上的棒伤相比,她更确切地在为自己的双手,怆然。
凝视着袖口上精美的兰草花刺绣,这刚刚换上的绸缎女服上,衣角和袖口对应着绣着兰草花,她心内不禁想起了上官翼。
内堂里,上官翼只短短一瞥,宋峭便立刻命堂外聚集的几个女人扶了许盈盈离开了内堂。
从那之后,许盈盈再没见过上官翼,她知道他在回避与她的接触。
她当时以为,上官翼这么做,是在气恼昨日自己的办事不利,目睹了上官翼悄无声息的杀戮,她自责,是因为自己的不妥让他陷于被迫杀人的境地,因为她看到了他眼中的不忍。
其实,上官翼下手不忍,除了因为李伟业是个难得的骁将,也是担心此事传到李乾之外的人耳朵里,对他此次秘密离京,产生负面。
果然是的!李乾因此,很不悦。
当然,上官翼也是不敢、更不能在众人面前表露自己的心迹,对许盈盈的疼惜,尤其被李伟业嘲弄之后。
而且李伟业和其副将被他杀了,后续的工作,异常繁多和艰难。
首先一条,便是如何将今日之事快马禀报给帝京城里的李乾。
上官翼相信,汇报的文书估计当天就能写完,因为太多双眼睛看到了。
当然。他也无权过问此事,只是……
他思虑再三,还是让宋峭转弯抹角地去悄悄递话,将李伟业面对皇帝手谕之表现,一笔带过即可。
看着宋峭疑惑的表情,上官翼想,让他知道了原因,话,能传的更到位。
他解释,单独一个边将的桀骜不驯,不能代表所有。但如果文书写得太细,便给帝京里的人留下印象,以为所有大小边将,都在如此对待皇帝手谕。
他担心日后在边关的将士,会被人无端猜忌和误会。
宋峭听闻,大眼睛里闪着异样,二十二岁刚过的他,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上官翼,很想从此追随在上官翼身边。
他不知道的是,上官翼面对单纯善良的小将,言辞刻意避开“圣上”,而用“帝京里的人”来取代,他不想让这些年轻将士们看到李乾的多疑和忌惮。
不过临走前,他还是叮嘱张骏和白敬一等城门守将,行事切记谨慎,尤其在有了战功之后,不要图了嘴上痛快、行动洒脱,而让远在帝京的人,起不必要的误会。
这些常年在边地的人们,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帝京、来自皇帝身边的细致谨慎。
上官翼一直忙到夕食前后,大家都回去吃晚饭,他才低头看着自己一身黑衣短打扮,大腿上还有许盈盈小心的缝补。
他叫来一直在他身边不太肯离开的宋峭,让他带着,亲自去采买了自己的衣服,并顺便买了两套女服和一根银发簪。
不过,此刻的许盈盈,根本没心思感谢上官翼,而是为了今后手残的自己,悄悄预计着。
如果手毁了,日后是不能做医女的,但还是能在百源堂,做个药柜师父吧?再不济炮制工,应该也行!
如果百源堂不容我,那就也和父母一样,进山做个药农。虽然清苦些,但远离是非,更不会遇到这样的打打杀杀,那倒也是一种安逸自在。
想到这里,她看着女服上的泪痕,蓦地哑然一笑,想来做了进山的药农,这么好的衣裳,是得还给上官翼的,起码他家瘦一些的婢女,还能再穿穿的。
她叹了口气,想到日后进山采药的日子,安逸而危险,便感慨,人的一辈子,是短暂而辛苦的,母亲那样的亡故,大概也是自己日后的结局。
许盈盈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自己手毁了,便对早年艳羡的上官翼,彻底绝了思慕的念头。
多年后的她,仍然不明白,此刻的自己。
门口,不似本地人那样高壮有力的小翠,头上没有珠钗装饰,只用西北一带特有的红绳,将头发箍扎成几股利落地盘着,留出泛青的头皮,反衬面容利落紧致。
上官翼第一次挑婢女。
一眼看去,指了指这个头面干净、长脸窄下巴的小翠,对宋峭说,就是这个丫头吧,让她这几日眼里细心、手脚麻利些,日后我会重赏的。
此刻,小翠紧张地一手托着食盒的底格,一手扶着食盒的棱子,将手提部位空出来,稳稳地交给伸手向她的黑衣男子。
对方头上黑色的束发带,在冲她探身的一瞬间,幽幽地从右肩滑向她,同时,听到地道的帝京口音,礼貌地学着本地人的称呼,说道,“有劳小翠姐姐,我来吧。”
一直奔忙到方才的小翠,原本因为黑衣男子肃杀的装扮和气场而莫名紧张,在听到他稳重的男音称自己“小翠姐姐”,突然面颊翻出红晕。
她在廊前便远远见着,这个含胸背手、立在门口许久而不进去的黑衣男子,此刻见他如此谦恭,竟然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微开着嘴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因为她知道,这个人,就是下午府衙里沸沸扬扬在传说的,帝京来的“上官大人”。
上官翼提着食盒,转身冲着门内,低声叫门,“盈盈,我要进来了。”
小翠看着眼前温润的上官翼,怎么也不能相信他们口中的传说,规矩地退到廊外,看着上官翼缓缓推门,走进去。
门内没有动静,也没有点灯,夕阳透进来的暖黄色,映衬着靠坐在床边睡着的许盈盈,格外凄然无助。
上官翼看到许盈盈眼角闪着异样的晶莹,苍白的面颊上和干涩的唇边,几缕散发落在上面,与残存的泪痕交错着,一种无助的凄美,让他提着食盒,愣在原地。
因为内心猛烈跳动着,在寂静的小屋里,回荡——他从来没有这样的体验。
这就是他们说的心动吗?
几年前,从东北战场回来之后,上官翼因为三叔的阵亡而提出想暂时留在帝京。
上官谦据实回禀李乾,本想是借着这个由头让上官翼赋闲在家,谁知李乾仿佛早想好了一般,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来宫中做个行走侍卫吧。
没过两年,和韦霆等四个人一起,做了他的近身侍卫。
一个寒夜里,同僚韦霆为了驱赶困倦,悄悄问他,“上官,你有喜欢的女人吗?”
“什么?还没有。”
“哎,真可惜。我最近喜欢上一个姑娘。”韦霆酸着脸,羞涩起来。
“府上的官婢!”上官翼冷着脸回复,口中不掩饰鄙夷。
“咦?你怎么知道?”
“你家一贯严厉,哪会放了你去青楼见女人,那就剩府上的官婢了!”
“你呢?”韦霆搓搓手,好奇地问。
“什么?姑娘吗?”上官翼看向远处,“没什么喜欢不喜欢,都一样啊!”
“那就是没有心动过。”韦霆感觉自己在这方面,略胜一筹,面露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