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喊出一千六百零五两报价的“大财主”此时可绝没有出风头的心情。清辉苦笑着冲同伴摇头。此时插一脚进来绝非英雄救美的正义感蠢动。绿玉之前的提议固然差劲,不过在别无良策的情况下,自己量力而行也算是对故人的托付有了交待。倘若陈士元出价太高,自己已经尽力,便可问心无愧。话又说回来,要是真的买下这一对年纪幼小的姊妹花,同样是个大麻烦。
隔壁传来的声音依旧平静。不仅是平静,语调中的富贵气与钱袋干瘪的穷酸修士不可同日而语:“哪位仁兄好兴致与在下作耍助兴?也好,在下出一千七百两!”
“一千七百零五两!”
“一千八百两!”
看样子再加个三五百两毫无问题,现在每次只加价百两,多半是出于猫戏耗子的心态,根本就没往心里去。清辉叹了口气,不再作声。
两个年龄尚小又无籍籍声名的少女,一千八百两银子买一夜,的确是罕见的高价了。照理说这个价格老鸨没什么理由不满意,但是贪心不足蛇吞象,银子是好东西,没人会嫌多。
老鸨再次摇动着三寸不烂之舌:“各位客官,这两个丫头的老子虽然只做到嘉谷县丞这等芝麻绿豆小官,但生母可是甘州有名的美人,不知犯了什么糊涂,拒绝了当朝尚书公子的提亲,跟了个落魄的穷酸。这两个丫头今天正好十四岁半,年纪是小了点,模样却不错,据说有七分像其母,又是一对儿……”
无论是生在乱世,还是太平盛世,女子的不幸总比男人多几分。眼前这些不幸的女子,凄苦的人生轨迹虽起点不尽相同,却在此地有了交会,至于以后是在此间永久沉沦,抑或是柳暗花明另有出路,就看各自的机缘了。清辉在心中发出廉价的感慨。
隔壁窗扇大开,一个挺拔的身影走上架在半空的浮桥,蓝巾蓝袍,腰悬长剑。清辉四人坐的位置刚好能见到此人的侧脸。
“生了这么一副好皮相,想不到却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杜荃惋惜的口气有些夸张,“言兄的那位绿玉姐姐没冤枉好人吧?”
青简将一颗金丝小枣丢进口中,含混不清地接过话头:“我和杜姑娘打赌,陈士元此刻正躺在隔壁的桌子底下。”
杜荃摇摇头:“我还是更愿意赌陈士元那厮已经毙命。”
青简奇道:“这个蓝衣人手段了得,潜入隔壁后即布下重重禁制,我试了三次,灵识都无法突入,不知里面之人是生是死。杜姑娘却敢断言,足见高明。”
“点破了就不出奇了。此人我原是认识的。陈士元恶贯满盈,今天遇上夺命剑客阮飞,哪还能留得命在?”
阮飞出身名门,本为朗国世袭顺德侯世子,自幼好武,曾隐瞒身份行走江湖,出手狠辣,常常一剑夺命,人称“夺命剑客”,听起来是个稍显俗套又褒贬难辨的绰号,阮飞本人却乐得接受。由于死在阮飞手下的多是些恶名昭著、神憎鬼厌的家伙,不仅无人替他们鸣不平,还有不少深受其害者拍手庆贺,因此夺命剑客阮飞的名声并不差。当然,毕竟他手染太多血腥,再怎么文饰也很难说成侠名远播。后来他放弃继承爵位的机会,投身天微派,师从天微四老之一的简一川。
“阮飞在修道后下手之狠辣根本未有收敛,在天微派乃至正道五派中都属异数,也不知一向端肃方正的简师伯为何不加约束训诫。”杜荃一边介绍,一边朝远离窗口的方向侧了侧身。十多年前她与夺命剑客有一面之缘,若在此地被认出,恐怕会多增困扰。
说实话,从外表上很难看出阮飞具备什么“夺命”的气势,甚至连半点杀气都没有展露出来,完全是君子如玉的富家公子模样。只是他身为天微弟子突然出现在建陵城中,究竟是自作主张,还是代表了天微派将在有不寻常的举动呢?
清辉有时觉得自己谨慎得近乎胆怯,这一个月来遇到一点风吹草动就思前想后,心神不宁。但面对过于强大的对手,要想保全性命和立场,不慎而又慎的下场多半更加惨淡。
钱财少麻烦多的正道公敌们如何揣度形势暂且不提。单说场中。阮飞徐步走下浮桥,来到台子正中,手中的银票卷成纸筒,伸至老鸨的鼻尖前。老鸨嘿嘿一笑,伸手欲接,头顶上猛然响起炸雷似的一声大吼:“且慢!”随后另一座浮桥上传来嘎吱嘎吱的乱响。
“老子还没出价呢。小白脸你着个鸟急?”话音未落,这人已经不耐烦从浮桥上慢慢走过,直接纵身跳到台上。不知是他身法本就不佳,还是刻意而为,落地时震的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尘土飞扬,声势惊人。老鸨唬得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阮飞面色不变,只是眉梢一挑,眼中掠过一丝寒芒。
来人身高膀阔,油光可鉴的秃头、细长的脖颈配上几乎垂肩的大耳,无论再怎么摆出气派的架势,仍让人觉得滑稽多过威风,应该有五十岁开外的年纪。他拍了拍土黄布大褂的衣襟,从怀中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团丢给老鸨。
“五千两!人我带走了。”说完,大耳怪客不等老鸨应答,大步走向缩在台角低声啜泣的两姐妹。阮飞冷哼一声,下垂的衣袖像是被风吹得荡了一荡。大耳怪客面色微变,身子仿佛突然没了重量,轻轻飘开两丈,怒道:“老子出的钱多,自然要带走人,你小子何故无理坏事?”
“长耳老怪,你只空口一说几千两,却无凭证,如何作得了数?”
大耳怪客常居西南僻壤,与阮飞素未谋面,听对方报出自己名号,心知对方也是修道者。回头再瞧那老鸨手中,自己抛过去的银票不知何时成了一团碎屑,顿时又惊又怒,正欲发作,眼前灰影闪动,一个干瘦的灰衣老者坐在面前,身边竟还有一张摆满瓜果的方桌,好像这些东西一直就摆在那里一般。但事实上,片刻之前那里什么都没有。
阮飞的神色在老者出现伊始便凝重起来,腰间佩剑清鸣不绝,脚下看似无意地变换着方位。长耳老怪显然认出了灰衣老者,干笑道:“褚先生也对这两个女娃有兴趣吗?烟花春潮馆内美色众多,何必非争……”
老者不耐烦地打断:“你休多言与我卖弄心计。这两个女娃于我修炼大法有益,你若要相争,便速速出手。”
“褚先生既不出银钱,也不按先来后到的买卖次序,只管硬抢,未免强人所难。”
“老朽向来如此,你今日方知吗?”
两人话不投机,眼见着就要当场动手。按说嫖客们争粉头恼羞成怒,骂娘、打破头甚至闹出人命,都不是特别稀罕的事。不过几个颇有成就的修士也能为了这种理由拼命,未免……
“长耳老怪和褚老头不会纯情到对人家小姑娘一见倾心吧?要不就是谁家的远亲特来搭救?”青简依照自己的风格表达着疑惑,招来方和的冷眼。
杜荃拿出两根神机签,在桌上草草卜了一卦,叹道:“刚才那老鸨无意中说出两个小姑娘的生辰,我便有不祥之感,即以神机签占卜其出生时刻,果真不出所料,乃一甲子内至阴生辰之人,最适合修炼一些秘法时作为生人炉鼎,更难得是双生姐妹,正是可遇而不可求。得此二人,修炼邪道秘法必定事半功倍,甚至可能练成几种上古以来罕现于世的奇术。纵使这两姐妹逃过这次,日后闻风而来的邪道修士也必络绎不绝,永无宁日,除死方休。”
方和冷笑道:“此地主人也非等闲之辈。想必事前全不知情,否则说不定早就把人藏起来自行留用,哪会拿出来显摆?如今他们若不想馆子被拆,还是早点出来和稀泥打圆场为好。”
长耳老怪的名头四人略有耳闻,那个褚先生则完全陌生,看架势也知道不是省油灯。这两个人要是动起真格的,再加上夺命剑客阮飞,一通混战下来,别说烟花春潮馆了,只怕半个建陵城都要遭殃,届时天微派想袖手旁观都难。“反天微六杰”本就打算浑水摸鱼,投机取巧,自然巴不得局势越乱越好。至于那一对境遇可怜的姐妹,虽然值得同情,但除了掬一把同情的眼泪,四人很难提供什么像样的帮助。毕竟,境遇可怜的不仅仅是她们,清辉等人现在自顾不暇,哪能腾出手来再揽麻烦。
场中,打圆场的主人家终于不出意外地露面了。出场的方式相当惹眼,黑色的裙摆有若凤凰尾翼,袅娜的身姿包裹在同色的薄纱长裙中从天而降。同样款式的长裙,绿玉穿的是浅碧色,衬得人娇柔妩媚;这女子的长裙则是纯黑色,更添几分神秘和妖异。尽管她黑纱罩面,清辉还是一眼认出她就是不久前陪在墨石翁身边的女子,而且……清辉恍然大悟,怪不得总觉得此女眼熟,数月前,在盛青山冰宫中试图收服冰麒的黑衣女子身形轮廓与其一般无二。可惜不曾见过容貌,不过十有八九是同一人。
“褚叔叔,长耳前辈,您二位何必为小事一桩怄气呢?她们姐妹本为两人,您二位正好一人一个,不伤和气。”她说得轻巧,但至阴生辰的炉鼎惟有一对才堪大用,单独一个虽仍难得,却没那么稀罕了。
姓褚的老者微微摇头,以示不允。他向来心高气傲,性情暴躁,要不是顾忌这黑衣女子代表的门派了得,哪会耐着性子听她调停,早就出手硬抢了。长耳老怪不知黑衣女子的来历,却深知褚老头难惹,若在平时他断不会固执己见,但今日这一对至阴炉鼎十分难得,对修炼大有裨益,他已在本门心法的修习上停滞不前多年,现在终于有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契机,怎肯轻易让步,当下也表示不愿放弃。
黑衣女子闻言并不着恼,反笑着劝道:“两位都是贵客,小女子忝为地主,自不愿两位贵客因一小事闹得不欢而散。索性今晚买卖到此为止,这一对姐妹本馆不卖了。两位若有余暇,前头还有诸般热闹,均可助兴。”
她说得客气之极,话中的意思却一点都不客气。楼内坐的看客中有不少好事的开始鼓噪。
说到看客,实在是一种古老而奇怪的群体。他们没有特定的组成,出现的场合也没有固定的规律。但他们确实频繁地出现在各种场合,历代从不曾灭绝过。你很难叫出他们的名字,无法区分这些看客和那些看客的区别,因为他们的脸孔总是出奇地相似。
他们没有立场,所以没有是非之辨。他们会为被害者呐喊,却并不会从心里报以同情,更不会出手相助,他们只是希望被害者坚持得久一些,好让看客们获得更大的快感。他们同样会对加害者咒骂,却并不会从心里发出谴责,更不会出手制止,他们只是希望加害者表演得更超乎常理,更血腥,更暴虐,以此诱发看客们心底扭曲的热切。
不过,缺乏危机感的看客们臀下的座位并不太稳固。他们随时可能被卷入事件中,成为被害者或是加害者,后者大多是主观的投入,前者却总是被动的陷入。
黑衣女子神态自若地环顾楼上的看客们,从袖中取出一颗鹅卵大小的冰蓝色珠子,抬手一晃,数道寒光如银蛇飞窜,鼓噪声纷纷嘎然而止,随即只听得几声重物坠地后碎裂的脆响。
清辉发觉紫府伸出一阵波动,半晌才平静下来,心知冰麒的魂魄感受到有人动用自己被抢夺的内丹。清辉有心动手抢来,但眼下出手实在蠢到极点,只能暂且压下冲动。
冰麒内丹乃天地间至寒之宝,哪是凡人可以承受的。被内丹寒气击中的看客顷刻化为冰尘,死得不能再死了。褚先生和长耳老怪眼中露出贪婪的神色,又见黑衣女子在自己面前晃动冰麒内丹,下意识地后退两步。
“大妹子何必动怒呢?依姐姐我说,泼出去的水不能收回,拿出来的货色也是一个理儿。怎么说不卖就不卖了?公平交易,还是拿银子说话最好。”
说话之人飘然来到台上,无论是衣着还是用词,都该被归于女人之列,差就差在女装内的人是个如假包换的须眉男子。其实他五官不算丑陋,但涂脂抹粉后就惨不忍睹了。总而言之,除了手中厚厚一叠银票,此人全身上下没一点讨人喜欢的地方。
黑衣女子皱了皱眉,语带薄嗔:“我道之前一出《醉梦》怎么好端端地演砸了,原来是‘媚蜂’司徒笑大驾光临,出手调教了两个不成器的下人,我身为主人家的倒要谢了。阁下不在大荒岭享受三千天伦,来此何干?”
司徒笑虽然很少与人结仇,却名声极差,他所到之处,众人避之唯恐不及,免得平白落一身恶心。他性喜淫乐,男女通吃,传闻在大荒岭的五禽宫养了三千私宠,终日荒淫无度,被讥为“三千天伦”。不过司徒笑修为高深,手段诡谲,很少有人敢惹上门去。
“姐姐我这厢先赔罪了。那两个戏子不错,这两个小丫头也好,我都要了,十万两银子,妹妹以为还公道吗?”
“岂止公道,简直是打发叫花子的慈悲。人是本馆的,卖不卖由我作主才是道理。”黑衣女子原本气定神闲,但司徒笑确实有种让人一见生怒的特质,想克制都难。黑衣女子轻啸一声,楼内金钟骤响,玉磬齐鸣。青烟白霞,粉雾乌光,飞腾缭绕。诸般幻境异相各自呈现,玄妙非常。
“真是活见鬼。逛青楼都能逛到七杀迷心阵里,回去真要撒盐撒狗血驱驱衰神了。”
青简一边抱怨,一边踢塌半面木墙冲了出去。幸好四人早看出大事不妙,趁七杀迷心阵的威力尚未完全发挥便匆匆开溜,否则纵能破阵也要大费周章,难保自身无损。
在后面压阵的清辉似乎看到墨石翁冲入场中,依稀还有两个熟悉的身影……费九和朱六?他们来凑什么热闹?急于脱身的清辉根本没工夫思考这些,甚至连是否认错人都来不及查实……
在建陵城百多年来最不平静的夜晚中,不少人生平头一次发觉:烟花丛中过,命丧黄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