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春潮馆本来就是个是非之地,今天更是格外地不太平。清辉悄悄运用万相归心诀遍察四周,有几处隐隐传来灵力扰动,不过敌意似乎另有指向,与己无关。四人不欲多沾是非,正要起身离去,门上传来轻轻叩击的声响。那人也不等得到答允,便自行推门而入。
清辉脸色一沉,就要出言斥责,话到唇边打了个旋儿,又落回肚子里。进来的人竟不是送茶点的小厮,而是个出水莲花般的明艳佳人,巧笑嫣然,美目含烟,一袭浅碧色长裙衬得纤腰丰臀,妩媚撩人。更要紧的是……眼前之人竟是认识的!
“欸,几位公子别急着走,好戏在后头,走了多可惜。今儿这茶点,保证是本馆送的,半个铜钱也不要。”她眼光厉害,口齿更厉害。这么一挤兑,四人除了暂时打消离开的念头外别无选择,否则岂不成了吃完白食就开溜的无赖。
“绿玉姑娘一向可好?”
虽然谈不上什么深厚的交情,但总算是有过一面之缘,多年后在这样的场合下相遇,碍于彼此的立场,清辉觉得很难措辞。短短的一句问候颇费神思,终究还是俗套得不能再俗套。流落风尘的女子整日逢场作戏,卖笑陪酒,供人淫乐,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仍是如此,纵然身体无恙,又怎么可能答一句“很好”呢?
今晚确实巧得邪乎——先是逛妓馆引出一段回忆,然后应景地看了一出《醉梦》,现在那位和洛萍儿齐名、并称“红袖双姝”的绿玉就站在面前。到底哪一出是幻,哪一处才是真,清辉在心底生出了短暂的非现实感。十年的时光相对于区区百年人生言不算短暂,但绿玉的身上似乎看不出衰老的痕迹,宝石般的华彩在岁月的磨砺下更添风致。
绿玉闻言身子一僵,连带谈笑自若的表情也僵住了,但这只是一瞬间的失态。很快她又恢复如初,轻描淡写地笑道:“妾身从前确曾有个名字叫作绿玉,多年不用了,公子竟然知道。”九年前,她离开襄都,便再也没用过“绿玉”这个名字。这少年顶多十八九岁,九年前应该还不到十岁。当初身为襄都的三大花魁之一,绿玉的身价高得吓人,能见她一面的客人屈指可数,其中不满十岁的……
绿玉脸色微变,再细细瞧了半晌,迟疑道:“你是言家公子?”
清辉点头,心中难免怅然,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子果真是记得的。绿玉又问到近况。清辉无法尽实相告,只说先前逃难隐居,眼下结伴出游。
绿玉叹道:“言府遭难,我以为你必是没了性命。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一个见过一次面的半大孩子,总共说了那么一会儿话,就忘不掉了。”正说着,外面锣声响起。绿玉起身道:“外面事忙,不久坐了。”
清辉笑道:“以后若有闲,再来看绿玉姐姐。”绿玉却道:“当年你年纪尚小,一句玩笑话认了姐姐。如今成年,一言一行就要顾及分寸,怎能称一个风尘女子为姐姐?男儿志在四方,言家有你这样的后生俊彦,总能恢复大观。以后少来为佳,我也不要你看我,莫要步了裴家小哥的后尘。”
清辉不愿争辩,只连称受教。见到此景,方和嘴角微动,青简和杜荃却早已笑出声来。
绿玉打量着三人,当目光落在杜荃身上时,双眸中闪过一丝狡黠。临走前,悄声对清辉道:“年少风liu是常情,不是过错。这次既然来了,没理由空手而归。待会儿台上的姑娘都未经人事,模样也过得去,落在你们手上,是她们的福分。若有银子,多买下几个更是积德行善。”见清辉颇不以为然,又不厌其烦地解释道:“我可不是信口开河。就说这旁边隔间里的陈士元,城里十九家米行的老板,上个月掷下四千两选走三个白柳,一夜下来,竟没一个囫囵的,一人当场断气,另两个如今还在后院躺着,不知医不医得好。再这么拖着,迟早也得给撵出去,任其自生自灭。”
“出了人命,官府不过问吗?陈家好大的势力。”
清辉的反应既称不上无动于衷,也与义愤填膺相距甚远。绿玉一时摸不准他的心思。
“陈家是建陵的大户不假,也没大到只手遮天。烟花春潮馆是官许,白柳多为罪臣遗族,死掉正好等于去了个麻烦,官面上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旦过了这道坎儿,抽芽的白柳就有了贱民的身份,虽然最是低贱不过,却不能擅杀。因此对她们而言,今晚是生死关。”
“听起来是很凄惨的遭遇……”但绿玉的建议再怎么看都难以照办。出银子买落难的女子泄欲,而且能买多少就买多少,清辉光是想想,就一个头两个大。
绿玉掩口笑道:“我也不逼你,这种事本来就是你情我愿才有趣味。且不提这个,你同来的朋友里面可有个女子?”
“这个……绿玉姐姐神目如电。”
“如电个鬼。我若是如电,怎会没看透你这小鬼也油嘴滑舌?弹指十年,人心变迁,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
清辉脸上发烫,忙道:“绿玉姐姐说笑了。哪来的什么新人旧人的。”
绿玉幽幽叹道:“你说我神目如电,也许真是不假,当年遇上你,尽管心里面拿捏着分寸,终究有些难自禁地糊涂。萍儿还笑我怎么转了性。”
清辉无言以对,诸般感念堵在胸口,既有些疑惑,又觉得都在情理之中。绿玉展颜道:“不管那边坐的姑娘是不是你心仪之人,早晚你都要成家立室的。既然叫我一声姐姐,总不能白了你。我这里来历清白的物件不多,幸好正有拿得出手的,就当是姐姐提前赠给你家新娘子的薄礼。日后未必见得着了。”
佳人的笑容灿若明霞,清辉却无端升起些不安来。待他回过神,手中多出一对晶莹通透的翡翠手镯,绿玉已是下楼去了。
清辉归座后立刻受到青简的盘问。这也难怪。清辉自称与绿玉的交往不深。但刚才那一幕分明就是情意绵绵,执手相看。两相印证,怎么想都会认定之前所述不尽不实。
清辉觉得无需隐瞒,便一一作答。青简颇有刑部堂官的天份,连珠炮似的提问有如抽丝剥茧,每个细节都无遗漏。渐渐地,清辉也迷惘起来。世间有些事本来就是这样,禁不起细想,自己以为顺理成章,经人提点才看出蹊跷。要不怎么说旁观者清呢?
记忆中,与绿玉的人生轨迹确实只有十年前的一个交点,之后分道扬镳,无缘见面。当年的姐弟相称是戏言多过正经,根本与血缘和精神上的认同无关。但今日重逢,绿玉却对自己表现出不逊于亲人和情人的关切,这未免超乎常情。更奇怪的是自己接受那种关切竟然没有丝毫不适。看到绿玉神伤,自己心中也会黯然。人常道,情义如酿,历久弥醇。难道自己和绿玉之间还有其他相处被忘掉了吗?
清辉尽力搅动着记忆的深潭,可是并没有浮上期待的片断,反倒一阵剧痛像利刃般刺进脑海。方和抓住清辉的肩头摇晃,把他从短暂的失神中拉回来。
“不要只懂得教训别人,一轮到自己却不知轻重。有些家伙乱七八糟地刨根问底,完全不值得大费神思。”
对于方和的怒目而视,青简浑作不知,神色愈发凝重。杜荃若有所思,轻声道:“当务之急不在这上面,切莫分心误了大事。陈年旧帐他日有余暇再清理不迟。”
杜荃的劝告是正理。清辉和青简从善如流,暂且放下心中疑虑。
楼内钟磬齐鸣,丝竹悦耳,俨然是盛典的气派,不过多了几分柔媚沉靡,少了些端庄肃穆。楼下的台子上腾起淡粉色的薄雾,看样子是精心布置的噱头。
“南疆秘传的桃花瘴怎会出现在这里?”杜荃仔细观察后发出疑问,不过至少在座的三人无法回答。桃花瘴在民间常被说成是强力的春药。各国的宫廷每年都会用重金求购这种南**有的秘药。因为桃花瘴炼制艰难,流传出来的更少,一般人根本无缘见到,也就越传越离奇。中原的修道界对桃花瘴却多少有些忌惮。数百年前,几十位正邪两道的修士死在一种南疆秘术之下,那种秘术的引子就是桃花瘴。
当然,眼前的桃花瘴又稀又薄,只能用作催情,不能为害。那薄雾聚而不散,在高台上方飘忽翻转,大概是受到禁法操控。仅凭这一手,烟花春潮馆就不简单。
头顶传来吱吱嘎嘎的连响,机关转动,八座木桥从天而降,凌空架在高台与二楼间,其中一座正落在清辉所在房间前面,过于高大的窗扇正好成了进出的门口,不必走楼梯,就可以直接从二楼徐步而下抱得美人归,实在是大大满足了男人们的独占欲和虚荣心。试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居高临下,大出风头,银子自然也大把大把地抛出,贵客得意,妓馆得利,岂不皆大欢喜。这种把戏应该不是第一次出现,但依旧赢得满堂彩。
接下来进入众人期盼的正题。两个半老徐娘带着一个红衣少女来到台子正中,揭掉红绸盖头,露出一张泪光涟涟的俏脸,十分娇柔可怜,双手用红绸带子绑在身后,腰肢束得纤细,凸显出曼妙惹火的身段。
“这丫头是清江府冯瞻山的小女儿。冯老头被一群腐儒奉为名士,写了本烂书四处张扬,里面多有大不敬之辞,落得个抄家灭门,男的都做了刀下鬼,女的只好作胯下鬼了。”
看似粗俗却精心设计的介绍立刻引起激烈的竞价。老鸨脸上的媚笑更媚,少女双眸中的悲切更悲。偏偏她越是如此,楼上嘶哑的吼声就越响,价钱抬得也越高。
五百五十两买一夜,这个价码放在当年的襄都七大妓馆里也是一等一的。喊出高价的男子志得意满,沿着凌空浮桥健步而下,带了红衣少女回去。这一来一回不知享受了多少妒忌和羡慕的目光。
有人打头阵出了高价,后来者自是跃跃欲试,不肯落后,免得明日传出去损了颜面。一时间火yao味混合着脂粉气弥漫开来,桌子拍得山响,叫价声此起彼伏。随后的六名白柳很快有了归属。尤其一位没露面的客人出手阔绰,连中三元,看来钱袋和体力均有傲人之处。老鸨喜笑颜开,扭动肥臀亲自把人给送上去,下楼时手里攥着两张通宝银号的千两银票。不服气者有之,但价高者得天公地道,谁也挑不出毛病,充其量讽刺两句“小心脱离累死在床上”“穷显摆的暴发户”云云。
与兴致高昂、财大气粗的众嫖客相比,清辉等人显得意兴阑珊。虽然绿玉曾透出做成这单生意等于救下一条人命的口风,但在清辉看来这实在是个馊主意。少年人血气方刚,男女之事乃人之常情,不值得大惊小怪。可并不是每个人都热衷于乘人之危发泄情欲,倘若还要标榜大义名分,清辉绝对会敬而远之。
抛开这种植根于脑子里的执念不谈,荷包的深度也大大限制了行动的自由。古往今来,人们的行动力几乎时刻受到金钱的深刻支配,钱袋干瘪的人做事缺乏底气,缩手缩脚,这种例子不胜枚举。一行四人的财产情况大体如下——
青简浸在丹霞山下的深潭里千年有余,目前处于白吃白喝的寄生状态,一个铜钱也拿不出。方和自幼逃难,后来久居昆舆山青叶门,在下山之前,金银对他而言跟石块没什么两样,当然不可能有积蓄。杜荃偷偷溜出虹映坊,随身带的盘缠仅够个人不奢侈的用度。算来算去,清辉是四人中的唯一富户,但自从用价值千万的“天极昭辰”换回卿琅后,口袋里只剩下两千两银票和一些散碎银子。假如省使俭用,“反天微六杰”在十年之内不必担心饿肚子,可要凭着这种程度的财力跟一门心思狎妓的地方豪绅斗富,恐怕就力有不逮了。四个囊中羞涩的少年男女一边泛着微量的穷酸气在心底诅咒为富者的不仁,一边袖手旁观接近尾声的“白柳争夺战”。
由于出现了一人独占三白柳的局面,怀中无美、枕边无人的嫖客比平日肝火旺盛了许多。老鸨笨拙地遮掩着财源广进后的喜色,遗憾地宣布今次最后一双白柳出场,悲痛惋惜之情简直不逊于当朝首辅宣告龙驭宾天。
唱戏的行当里有个说法,最后一出戏叫大轴,倒数第二出叫作压轴。现在两个白柳同时出场,相当于大轴和压轴戏合到一起上演,这在以往从来没有过。等人一出来,众嫖客恍然大悟——原来是一对丽质天生的孪生姐妹,年纪是小了点,才满十四岁,身量娇小玲珑,眉目俏丽如画,紫衫白裙,不落凡俗,三五年之后或许会出落成不逊于绿玉的美人吧,如今自然还欠些火候,好比七分熟的青杏。话又说回来,如果过不了眼前这一关,恐怕性命就在旦夕,更别提什么成长为风韵成熟的美女了。
众嫖客的兴致不会因为少女的青涩而减退。青涩有青涩的滋味,而且妙在好事成双,只要浮想一下左拥右抱、颠鸾倒凤的人间极乐,嗓子眼就喷出火来。坊间有个说法,管嫖客叫“柴根”,其中便有这干chai烈火的意思。楼里的金主们现在就是欲火中烧一词的人行化身,叫价一路狂飚。转眼的工夫——
“一千六百两!”
在沙哑狂躁的叫价声浪里,一个平静优雅的声音显得卓尔不群。没有大吵大嚷,却清晰可闻。说话的人离着不远,仅一墙之隔。据绿玉所言,此人正是热衷于**女子的无良米商陈士元,单听语气倒完全感受不出暴虐乖戾之意。
一千六百两的价码在今晚独占鳌头。比陈士元有钱的人并非没有,只是对于花这么大价钱狎妓终觉不值。在烟花春潮馆里,同样的银子用其他红牌身上,大概有几十种更划算的选择。因此一时间无人再应。
浓妆艳抹的老鸨笑得脸上千沟万壑,零星半点的白粉伴着颤动的腮颊掉落,跑上台子作揖不止。青简瞧得大倒胃口,屈指弹出一颗枣核。老鸨身子一栽,仰卧于台上,可惜跟丽人春睡、玉体横陈之类的景致相差十万八千里。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老鸨狼狈爬起,同时终于有人报出更高的价码。
“一千六百零五两!”
哄笑嘎然而止,随后更强烈的哨子、跺脚、尖叫和笑骂声形成一锅沸粥,几乎要溢出阁楼的顶盖。
叫价历来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所谓的“价高无档”,意思是说当竞价到了很高的程度,每次加价没有最低额度的限制,多一两银子也成,多一千两也成。这当然不是闲得无聊,也不光是为了寻求刺激,更重要的理由是榨干竞价者身上的最后一文钱。要想拿到心爱之物,必要存个破釜沉舟的心念,倾尽所有。
既然有这个规矩在里头,加五两银子自然是绝不违规。只是这么一来,摆明了是跟陈士元叫板,不见高下不回头。无力或是无意参与的闲汉们自然乐得免费看大戏,吆喝两嗓子煽风点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