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荃略一思忖,眼眸越发明亮,以悦耳的语调侃侃而谈:“我在天微山时曾听说,此次诛魔盟誓、鉴宝论道,要诛灭的所谓邪魔是正从盛青山一役中擒回来的。当日盛青山古洞中有两魔头对抗正道,意图独占出世的仙宝。后来正道损失数十人,终被仓元山火德真君安掌门和道门玄宗灵合子擒住一人,但入洞取宝的修士仍中了两魔头设下的埋伏,成了疯疯颠颠的废人,至今无法可医。这两个魔头少年模样,不但对正道中人痛下杀手,连邪道修士也不放过,传说是当年盛极一时的魔门余孽。魔门当年虽被归为邪道,其实门中多非人类,生性凶残,且修为极高,与绝大多数邪道修士也并非一气。曾有邪道门派想要反抗魔门奴役,不受驱策,结果不但丢了性命,还遭灭门。后来魔门在道门打击和邪道拆台下分崩离析,从此销声匿迹。不过时至今日,一提邪魔,人皆又惧又恨。这次天微山的诛魔盟誓倒是个不小的噱头。”
清辉对魔门的掌故略知一二,还是在昆舆山知章阁看到的,不想如今自己和卿琅竟被当成魔门余孽,真比权贵的舌头和收钱的衙门还不讲理,莫须有的罪名随便扣过来。至于进入古洞夺宝的修士尽数癫狂的消息,他已经从华彩衣口中知晓,但是自己在洞中待了半月都安然无恙,因此根本给不出半点合理的解释,甚至有种非现实的迷离感。杜荃说这番话的用意,他隐约猜到,心中倒是十分佩服此女的心思。不出所料——
“承文兄要救之人既然被构陷为邪魔,应该就是那古洞前恶战的两少年之一吧。恕我问一句,另一位可在面前?”
其实杜荃有五成把握另一人就是这何承文。昨晚同行,很多举动都可佐证。唯一说不通的,听闻那邪魔手持一柄冰蓝色巨剑,威力骇人,不是乌黑短刀。修道之人终其一世,也多只使一种仙兵利器,法宝倒是可有多种。很少有修士今日用剑,明日换刀。
清辉心中早有拉二人相助的打算。杜荃机敏又精通阵法,那老者修为更是深不可测,而这二人的立场似乎与道门并不一致,若能成为助力,救人就多了几分指望。念及于此,他点头道:“不错,另一人就是我。”
杜荃便提出观看巨剑的请求,除了好奇,也有确认之意。
冰麒灵角幻化的宝剑不能轻易示人。清辉只得运起“凌冰术”。如今的他与半年前大是不同,除了连番生死际遇,今晨更在急怒之下激活经脉中淤滞的真元,修为称得上一日千里了。心念方动,眼前冰蓝奇芒暴涨,银色电光如灵蛇飞窜,一柄五尺长的冰剑已握在掌中,剑上浮动的淡金光华却是“破胄锥”的法诀。清辉手腕一振,剑尖劈空划过一道蓝虹,空气撕裂发出的尖鸣传入众人耳中。
好半天没出声的葛衣老翁忽然递出竹杖,大笑道:“傻小子,陪我老人家玩两招。”也不见他刻意运功聚气,竹杖化作一天碧影,劈头盖脸地打下来。
清辉自听了幼弟的惨况,心中烦躁,此刻也乐得一战发泄,说了声“得罪了!”,便挥动手臂,一个呼吸间已斩出百剑,势若雷霆,极尽刚猛。
偏偏老翁干瘦的手臂力量也是奇大,都是以强对强的硬拼。杖、剑相击,叮叮当当好像珠落玉盘,雨打芭蕉似的密密响起,倒也动听。清辉的剑法只有根基是幼年跟府中武师学的,后来在朗西雪原与巨熊群狼搏命,又自创了不少招数,用起来顺手,却过于狠辣,不大中看。他明知对面老叟深不可测,但总是长者,开始就留了情面。但越斗越心惊,有几次竹杖都险些点在衣衫上,要是再进少许,必定扎个对穿。于是清辉渐渐出了全力。冰蓝大剑掀起滔天风浪,碧绿的杖影成了一叶扁舟,风浪虽大,扁舟不沉。两人仍是坐着。清辉所坐木椅吱嘎作响,葛衣老翁的椅子不晃不响,如同坐了个没重量的纸人,高下可见。
两人斗得兴起,分寸拿捏得却好,屋内器具未受池鱼之殃。换作以前,清辉的剑术断然无此行云流水、进退自如的火候。
“喂,墨老头,该适可而止吧。时间和精力都没有富余到随便浪费的地步。”
表示不满的是活力和智慧远超常人的少女,她现在是男装打扮,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她的美貌,反倒多了明快洒脱的风采。
葛衣老翁像得了敕令似的,忙点头附和道:“小丫头言之有理,最后一招了。”碧绿的光华一瞬间缩为针尖般极细的一点戳在冰蓝光幕的中心。蓝光顿时一滞,耳中仿佛听到琉璃碎裂的脆响。
“咦?”老翁见剑光摇摇欲坠,却并没散破,举竹杖再刺。这次听得清楚,看得明白。剑光败下阵来,随着爆竹般的连响,当头落下一片冰雨,清辉手中的冰剑只剩了一尺长。
清辉耸了耸酸麻的肩膀,苦笑道:“前辈大概只最后用了真力,我就抵挡不住。”刚才杜荃唤老翁为“墨老头”,又不客气地命他停手。这里面必有蹊跷。两人在什么时候达成了默契,开始没大没小起来的?
墨老头大大咧咧地称赞道:“看你年纪不大,随手弄出来的冰剑能吃得住我老人家一成功力,已经不错了。”听得清辉只能暗暗咂舌。老者忽又啐道:“玉阳老杂毛越来越不成器了,教出来的弟子竟会被你打得落花流水,几百年定是只顾吃饭拉屎,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清辉心道惭愧。盛青山古洞前,法宗玉阳真人的七弟子广庐道人施展六合奔雷诀,险些把他劈成齑粉。要不是列及时现身解救,自己早死无葬身之地。看来众口相传之下,魔门余孽积下凶名,广庐道人成了十足的饭桶,真是以讹传讹。不过事情应该不会如此简单。当日正邪两道死的死,疯的疯,有心到处嚼舌头的亲历者不会超过一手之数。这种传言让风头正劲的法宗名声受损,到底又是谁会从中获利呢?
“前辈听到的传言恐怕有误,多半是道门渲染邪魔凶残而特意夸大其辞。”清辉将当日的经历讲述出来。不过既不是缘于诚信的美德,也非以怨报德替仇敌澄清无能的指摘。这样做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不管怎么说,要想使杜荃和老者成为盟友,适度的坦诚是不可缺少的。何况这段经历关系到各自立场的正当性,不能全然含糊其辞。当然,有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就择善而述了。
如果把口不能言的齐宪算进来,屋内的六人中正好有半数是首次听到当事者讲述这段秘闻。盛青山之战虽然在两个多月里传得沸沸扬扬,但各家说法大相径庭。单是这两个邪魔的模样,有说是青面獠牙的,有说是人面兽身的,也有说是清眉秀目的,没个准数。至于大战的过程更是传得千奇百怪,神乎其神。现在,总算有清辉还之以本来面目,因此连墨老头都听得大呼小叫、唏嘘不已。
“这么说你是用冰剑偷袭了广庐小杂毛,最后重创他的却是飞虹赤练。这还差不多。小杂毛再废物,会被你的冰剑打伤也未免太离谱了。嘿嘿,骂错老杂毛和小杂毛了。呸,不对,小杂毛恃众凌弱,以大欺小,贪婪无义,更是该骂。”
杜荃用两根纤长的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脑筋大概也在按同样的节律高速运转。
“依承文兄所言,洞内只有一座冰宫,并无仙宝,也无禁制使人疯狂,你和令弟甚至在里面住了半月,连山下猎户都曾入洞后安然返回。可是正邪两道数十位修士再次入洞探查时,却寻出几十种仙宝,还触动了洞内机关,弄得最后疯疯癫癫,自相残杀。”
清辉点头道:“正是如此。杜姑娘可愿信我这邪魔外道?”
“道门连诛的‘魔’都是假的,你又说得合情合理,我自然是信你多些。你若抢过洞内仙宝,此刻应该也是疯了。以你对阵学的一知半解,那洞内如此厉害的禁制也不可能是你设下的。这事总是正道有亏,拿你们兄弟作法遮羞于情理不合。”杜荃蹙眉昂首,无论语调还是气势都像个执掌刑名公义的判官。葛衣老翁也颔首赞同。不过众人心里跟明镜似的,事已至此,道门是不可能放人认错的。就算几个人造访申辩,大概也会被一脚踏扁,然后丢尽深不见底的洞窟。
青简站起身来,冲杜荃和老者一躬扫地。
“何兄弟遭逢大祸,两位都是奇人异士,虎落峰上相遇更是有缘。在下斗胆请两位相助救人。”
方和也自起身请求。清辉却摆手道:“与道门乃至整个正道作对,何等凶险。二位已经相助太多,你们不要强人所难。”
杜荃噗嗤一笑:“你们三人唱得什么红白脸的戏码?我早瞧出你们想拉人援手。本姑娘瞧仗势欺人的牛鼻子就不顺眼,正想给他们添些彩头。碰巧这次还可以打着大义的名分,心安理得搅个天翻地覆,怎会错过?你们若再演下去,我腻歪了,就真撒手不管了。”
清辉与方和都是脸上一红,青简则面无愧色,甩着袖子慢慢悠悠地说道:“杜姑娘兰心蕙质,我们三个憨直男子哪里能比?想来姑娘也可体谅我等苦衷,实在是势单力孤,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说完,乌黑的眼眸里似闪过一丝精光。如果可能,方和也想把它称为慧光。不过再怎么看都更像是贼光,或许是内心的偏见作祟。只听青简轻描淡写地问道:“姑娘对牛鼻子不满,莫不是曾被哪个道门俗家弟子纠缠不清?”
这回轮到杜荃脸上升起一片绯霞,半晌才跺脚骂了一句“小贼”,也不知骂的是青简无状,还是另有其人。
众人都不禁露出笑意,葛衣老翁笑得最大声。杜荃怒道:“墨老头,那瓶‘百草春秋’你今生休想再饮上一口。”
老者登时苦了脸,笑声嘎然而止,那怪音像是发自叫到一半被掐住脖子的野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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