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微微漾开一抹长绵的微笑,一动不动望着他,用口型说了句好。
一瞬间,潮涌的记忆往他的脑袋里灌进去,他痛得承受不住,单膝一折,额角钝痛着沉下去。
似有感应地再朝前看过去时,只见女子含水的双眸缓缓落下热泪,浸湿眼底一片。
日光正盛,却像是昨晚的月光一样,锋利地刺穿女子的身体,没有留下一点阴影。
迷蒙间,一双手握住贺凌,冰冰凉凉的液体砸在手背,他费力睁眼看去,司容唇间一张一合,吐出两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字。
她在念他的名字,贺凌。
陈拓看着熄灭的蜡烛,转头去看榻上的贺凌,人已经醒了。
风吹得阵阵凉,贺凌仍能感受到手背的温度,冷得彻骨,冷得心底生出了冰棱,扎得他血肉模糊。
祈天阁四季无人,除了鸟鸣再传不出其他声响。陈拓缓缓走到榻前,居高临下看着他,“你想问什么?”
他等了一会儿,贺凌不答,接着道:“长公主天生凤命,本该一生顺遂,福佑天下。”
“后来呢?”
“后来,为了救一个人,面容尽毁,命格也破了,”陈拓低头看他,见贺凌的表情便知道他全想起来了,“她活不过二十了。”
?肆?
二十年前,天降奇象,长公主司容初生之际,百鸟齐鸣,于皇后寝宫环绕三日,久久不绝。
她成了先帝最爱的孩子,万般宠爱,疼在膝间,如此惯养着却不骄矜自傲,贵气天成,温润内敛。
她面容清丽,倾国倾城,把世间的美都镌刻在了一双眸子里。
这样的人,前十年戴着面纱,为敛光华,后十年戴着面纱,因怕人生怖。
老皇帝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是她十岁那年将人带去了行宫,公主失踪三天,老皇帝一夜白头,等找到时看到浸满血的面纱,当即昏了过去。
脸上被生撕下来一块,巨大的伤口失去血色,混杂的毒液久久盘旋,太医束手无策,七进七出。
最后才请来陈拓,人虽醒了,却批出一道与从前全然不同的命格。
老皇帝恨透了贺家,司翎恨透了贺家,只有司容以命相搏,保住了贺家。
贺老将军无颜面圣,请命戍边,贺凌身边也无人再敢提及长公主。
她强撑着走到了十七,执意嫁给贺凌,却始终没能等来婚礼。
西陲动乱时,袭承将军之位的贺凌带军出征,初登帝基的司翎不准,又被她拦住了,她说我等。
年轻皇帝是老皇帝死后她最后的依仗,司翎见惯了十年间的时移世易,他奋力厮杀,从懵懂天真到把住皇位的一路,都只为了保住阿姐。然而他却跪在她面前,扶着她的手臂泣不成声,他怕自己的阿姐等啊等,最终等来一场空。
“当年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知道,情窦初开的长公主一眼相中了贺将军家的公子,听闻外面的女子会给心上人绣荷包,便瞒着人戳了满手的疤;听闻人要来给阿弟做伴读,便假借看望弟弟偷偷瞥上一眼;听闻人将与父皇同去行宫,便头次央求着也要跟去……
见他向丛林深处走去,便也甩下宫人步步上前,从此后的每一步,都是踩在刀尖上的致命的疼痛。
他们坠入迷障,贺凌被毒瞎了眼睛,整日昏迷,连她的面容也未曾瞧见,更看不到她脸上被乱石棘草剜去的伤疤。
她照顾了他三日,得救时已是面目全非,能撑到最后一口气,是贺凌每日落在耳边的话。
——你说不出话,就在我手心写字好了……你叫什么名字?
——容?我叫你阿容好了,真想不到我们竟然会被困在这儿,要不是你我早死了。
——我爹说滴水之恩当涌泉报,阿容想要什么,待我出去了就能报答你了。
——阿容心肠这么好,一定美若天仙。
——我今天好多了,想看看你长什么样子。
——阿容,我长大以后,可以娶你吗?
他没有看见阿容盛在眼里的黯淡,也没有看见阿容喜形于色的期盼,他最终沉寂地忘记了一切。
因他生出薄茧的双手,滴在尘土里的血和泪,回荡在空气里的沉静与气息,通通都被留在了过去。
贺凌什么也没说,陈拓也并不是要结果,他收回目光,不知说的是讽刺还是宽慰,“你做的很好,她已经回来了。”
贺凌不信,“她在哪?”
“你想见她?”陈拓温和又凄怆地笑了下,“今日皇上会带你见她。”
贺凌痴心妄想地期盼着,却没想到是在这个地方。
温度比前两日更低了些,司翎又敲了敲同一扇门扉,与上次不同,这回门开了,偌大的内室里平放着一樽石棺,棺盖还未合上,露出司容的脸与脖颈,疤痕显眼,但也可从眉目窥得其中瑰丽。
像是不想打扰那人的宁静,两人并未上前,司翎静静看着眼前的石棺,眼中流露出长久以来难得的温和,他卸下帝王的威严与强势,像曾经无数次那般,轻轻地唤了一声,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