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关东郊,神策军临时驻扎处,白崇文睡了个好觉,起来钻出营帐。
牙兵立时递上来一个小小的纸卷。
白崇文大嘴一咧,啧啧称道“他娘的,西蕃蛮子不但马好,这驯鹰也着实了得,来得这般快。这纸卷确是从鹰脚上扒下来的?”
牙兵指着不远处正在拿生肉喂一只信鹰的同伴道“禀虞侯,正是吐蕃使者一直带着随军的那只鹰。”
叼着一片血淋淋的兔肉的信鹰,看似专心地进食,但这并不影响它的眼珠灵活地转动,那冰凌箭簇似的目光,叫人不寒而栗。
信鹰是一个年轻的、精力正在往巅峰攀援的使者,明黄色的喙线条漂亮、光滑得甚至如一面铜镜,反射着朝阳的红芒,熠熠发光。它跟了主人论力徐一路,终于在这它所熟悉的旷野长风的边塞,领到了此行的第一份任务,并且与它的父辈那样,出色地完成了。
白崇文仔细看了纸卷上的鬼画符般的图样,那既不是唐文也不是吐蕃文,而是论力徐两日前与他约定的暗号,以防信鹰飞越关隘时,万一被人射落,叫人看懂密信的内容。
白崇文周身有股热气在熊熊燃烧。时隔两个月,直至今日,他终于又找回了自己在京畿尚可孤神策军营中时的热情与血勇。
设了圈套的人,以为猛兽将要迈入陷阱,却不知猛兽也在罗织一个更大的全套,如此较量,以及将要正面相撞的一场恶斗,不正是最能激发武将天性的情形吗!
“两百甲士,都训过话了?”白崇文问牙兵。
“遵虞侯所嘱,他们都已领命。只待虞侯号令,即可集结。余下将士,昨日夜间,四百人应已藏入陇山,四百人在营中待命。”牙兵轻声道。
白崇文虽心意滚烫,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地“唔”了一声。他接过亲随递上的酒囊,猛饮一口后,提起自己的长弓,又从帐边的胡禄中拔出一支铜箭,搭箭拉弓,嗖地一声往百步外的草垛射去。一箭命中朱色的红心。尖利的啸声,引得一旁的信鹰倏地立直身体,张开双翅,警觉而亢奋地扑腾了几下。
他走到信鹰面前,直勾勾地盯着那双锐利的鹰眼“老子半生戎马,此番出兵,于立功之事上,总不能还不如你这只鸟。”
……
萧关衙署内,心神不宁了两天的关令许承秀,刚刚接到关丞报来的他渴盼的消息。如同被点燃了引线的爆竹,他猛地跳了起来,拔脚就要往驿站走。不过,他很快就改变了这番赶去投胎般的火急之态,稳住了步子,吩咐左右道“去将东城门附近肃清闲杂人等,准备迎接我大唐神策军。”
许承秀换上早已浆洗干净的八品朝服,戴上网纱冠,来到驿站。
“皇甫中丞,丹布珠殿下,关外烽子遣人来报,吐蕃军已越过陇山,重甲骑军大概稍稍慢些,但前锋轻骑刻下就到隘口,等着中丞与殿下往视核查交验。”
许承秀话音未落,阿眉已喜形于色,洋洋得意道“吾族之军真乃高原雄鹰,迅捷如雷,这么快就到了。”
皇甫珩则气度沉稳得多,向跟着自己进入萧关的另两名牙兵亲随道“速去白虞侯处,告知蕃师已至,今日便要交接国书、点洽来军。请白虞侯整肃我军军容,列阵入城,来与我会合。”
“喏!”
许承秀原本还预备了些说辞,以防皇甫和吐蕃公主细细查问,没想到这二人全无疑心的模样。这倒令他觉得有些奇怪,只是如今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也没有时间再去深加猜疑。
不到一个时辰,白崇文的队伍已入了城关。
神策军本就是朝廷嫡系,军备之精良,远胜不少藩镇拥兵。
晴天白日下,神策军将士们头戴遮面兜鍪,身穿绣肩厚裘山文锁子甲,肩扛精钢打造的丈余陌刀,手执铜制海兽圆盾。列阵行来,一片寒光刺眼,声威浩大,莫说挤在道旁看热闹的平民庶子,便是那早已成为贰心之臣的许承秀,也不由看得目不转睛,短暂地生出几分艳羡。
然而很快,许承秀便发现不对,怎地,神策军士少了这么多。
他正惊疑间,白崇文已来到皇甫珩跟前“中丞,某家所领神策军集结完毕。”
皇甫珩颔首,对许承秀道“许关令,本将这便领军出迎蕃军,烦请下令开启关门。”
许承秀故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关切道“中丞,数日前下官闻听神策军来了千余精卒,眼下怎地只有这些?中丞只得这些护卫左右,便出关去,可得安妥?”
皇甫珩不以为意道“接收蕃军而已,又不是恭迎圣驾,何必倾兵而出。根据两国立契,吐蕃人应有数万,陆续入关。若彼等真的使诈,两百神策军与一千神策军有甚区别。你这萧关左右是抵挡不住。”
许承秀吃了噎,讪讪陪笑。
皇甫珩饶有兴趣地盯着他那张胡饼似的脸,补充道“吐蕃人虽不如回纥人会做买卖,但也不是傻子,我皇甫珩的性命,这一千神策军的性命,莫非比安西北庭还值钱?”
“是,是,中丞不值钱,不值钱。”许承秀喃喃,一想不对,忙修正道“哦不,不,中丞何等样人物,刚刚在奉天立下护驾救险的不世之功,那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下官多虑了。”
他心中暗道,本官巴不得你快点出去呐,你那八百神策军留在营地,确也和跟着你无甚差别,早晚都是一个死。
只听阿眉向白崇文问道“论将军的腿,可好些?”
“殿下毋虑,前日医官已清创敷药。区区小伤,不足挂齿。”白崇文道。
“哦,那他怎地不一道来,哼,白虞侯,你们唐人必是多长了个心眼,将他质于神策营中,待皇甫中丞收军入关再说。”
阿眉道,一双令人望之神夺的蓝眼睛里,满是自以为是的傲慢。
白崇文倒也不回嘴。待阿眉翻身上马、小跑几步与皇甫珩并辔而行后,白崇文才朝许承秀挤挤眼睛,冷笑道“瞧见没有,我这又是帮她打猎又是帮她照应臣属,还是比不得人家皇甫中丞,能得青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