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会因为这样,不让我回到她身边。”
嘴硬心软的郑淑宜,抖落一堆他的不是,试图证明母子永不和解。却忘记了那些过错背后,是身为母亲的她默默的纵容。
陈屿峤想,她也许是故意略过,也许是真的忘了。但没关系,他会替她记得。
记得初中夏令营被叫家长,并不是因为他路遇蟑螂的“惊天一喊”,而是“这个孩子胆子小,没有男孩样”。
郑淑宜反复找了营长四五次,一定要让他收回那句“没有男孩样”并向她的孩子道歉,强势得一度闹到了班主任和年段长那里。好在,学校的老师都很好,还借此开展了消除性别刻板印象的演讲活动。
他也记得高中把文艺汇演创新奖奖杯拿回家后,一个错眼的工夫就找不着了。以为被自己弄丢,他懊恼很久。直到大学离家前收拾行李,他才在久未开启的、存放父亲遗物的抽屉里发现那只水晶杯。是郑淑宜放进去的。像尘封,又像告慰。他不动声色,带走了奖杯,连同摆放在旁边的、父亲的口琴。
——因为父亲的关系,郑淑宜一直反对他玩音乐。他屡教不改,在她视为作大死的边缘反复试探,直到被老母亲以“身体抱恙”为由骗回鹭栖,他关掉了北京的音乐培训工作室,放弃了那里的生源、人脉,毫不犹豫地返回家乡。
其实,那时他就已做好病床前事亲尽孝的准备。却没料到,迎接他的,是活蹦乱跳的郑淑宜,和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相亲局。
母子冲突日益激烈,他只好去相平“另开地图”,找来发小吴应致,又拉了几个投缘的伙伴,再度组起了乐队。
现在回想起来,他目前的生活仿佛陷入了对过往的循环。只是这一次,故事从头开始的时候,郑淑宜是真的生病了。
陈屿峤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难以适应的。
不能接受、不想面对的,其实是郑淑宜本人。
*
一如陈屿峤所料,尽管小江苦口婆心劝解了很久,郑淑宜依然不愿意告知儿子真实的病情。
这道伦理难题横亘在林双面前。
第三次会谈结束后,林双思虑再三,向机构申请了督导工作。
她的督导由黄彬担任。
得知人选后,尽管林双内心有些别扭,还是用“黄彬专业能力很强”说服自己坦然接受“领导”的帮助。
黄彬向她详细了解了郑淑宜个案案主的情况,和她一起划下重点:
①案主担心拖累孩子,影响他的前途和择偶,以嫌弃的态度阻止孩子回家。
②案主孩子已经推测出案主病情,迫切期望回家照顾母亲。
咨询室里,黄彬用红色记号笔在白板这两句话的重复字眼上画圈。
“林双,我们不妨先把告知病情与否这件事放一放,看看当下的重点是什么。”
林双盯着“回家”两个字,恍然道:“是儿子能不能回家,回母亲身边。”
“对。”黄彬朝她笑笑,“你跑偏了。现在的重点不是怎么才能让案主本人告诉儿子病情——因为儿子本来就已经知道了。即使他不知道,或者说即使案主最终选择不要儿子照料,我们在服务的过程中,依据病情的发展程度,后头还是要让她的家人有知情权的。”
他一语点醒了林双。
的确,她陷在之前的保密原则里,忽略了当下最重要的问题、也是陈屿峤请求她这个盟友帮助的事:让他回家陪伴老妈。
黄彬继续引导:“案主不想让儿子回家的原因是什么?”
“不想让儿子知道自己生病?”林双顿了下,一拍脑袋,“啊我知道了!我傻了……陈屿峤……案主儿子明明都明示过我了啊!”
解决问题的关键,正是陈屿峤说过的,他可以装作不知道郑淑宜生病,若无其事地回家照顾她。
“折中的方法就是,案主不告知病情,儿子也装作不知道,母子如常生活?”
黄彬赞许:“你想好怎么让他们如常生活了吗?”
“不把焦点放在生病上,先缓和母子当前的矛盾?”
“案主就没有理由把孩子拒之门外?”
“是啊。”林双用力点头。郑淑宜冰雪聪明,抗拒太过,一定会遭陈屿峤怀疑的道理她不可能不懂。
黄彬提醒:“阿尔茨海默病缓慢发展,之后案主还是会露出端倪。”
林双脸上黯淡了一瞬。
只是那个时候,清醒知事的可能就只有陈屿峤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解决当下的难题,再各个击破。”
林双答得响亮,也是为自己打气。
“谢谢你啦黄老师。”她眉眼弯弯,额角缀着窗外渗进的几缕彤红暮光,就差蹦蹦跳跳地走出咨询室。
“林双。”黄彬喊住她。
她回头:“还有什么事吗?”
霞光轻拂着她神采飞扬的面庞,一开始的郁色一扫而空。
黄彬想了想,咽下了打算提醒她的话——
“你要注意双重关系(注①)。”
改口道:“下一次个案工作,我跟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