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屿峤对林双说:“你跟我来一下。”
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旁,他弯腰捞起出货口的瓶装水,递给身后的人。
林双的指尖扣着瓶身,清澈的液体扭曲着她的指纹。
她静静地等他开口。
陈屿峤仰头喝了一大口水,视线落向身畔的林双。
他说:“郑淑宜……”
觉察女孩眉头轻跳了一下,似是对这个名字有了条件反射,他的嘴角扯出一弯笑弧,文不对题地问她:“我总是喊她的名字,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林双想了想,最初的时候抱着刻板印象,觉得他对母亲直呼其名,验证了“不孝子”的名头。后来又觉得,可能那只是他习惯的一个称呼而已,就像她爱喊林宛燕“林女士”那样。
她不答反问:“为什么呢?”
“她在同龄人里,算是很晚才生孩子的。我上学后,有我爸照顾家里,她也能放手去评职称、争先进。”
这和林双梳理郑淑宜信息时得出的结论是一致的:她是结婚生子后才一步步荣誉等身的。
“但最开始,她要么是评职称败在外语上,要么是被领导要求把优秀员工的机会让给更年轻的同事以示激励。就这样又过了好几年,她在的急诊科第一次评上了市医疗系统先进科室。虽然是个团体奖,她也高兴得不得了。”
“但是,证书上却写错了她的名字。”
陈屿峤清楚地记得,那时他上初中一年级,周末在家待不住,去医院找郑淑宜。
那是父亲去世后,他第一次去郑淑宜的工作场所,一个人把急诊科所在的一楼走了个遍。
右手边靠近另个出口的办公室里,郑淑宜立在一群人中间,抱着红彤彤的获奖证书,反复向戴着黑边眼镜的男人确认:“这上头的名字,能改吗?名字能改吗?”
男人语气随意:“不就是写得太潦草了?要改还得报上头审批,很麻烦的。再说,获奖的是你们科室,你们科室里有谁,叫什么名字,大家都知道哇。”
“可是……”郑淑宜喃喃道,“我不叫证书上的名字啊……”
男人肃了肃表情:“郑护士,要以全局为重。不要那么计较个人得失。只是写错了一个字,还可能是笔迹的问题,就不要这么斤斤计较了。再说,这一次的评奖之后,还有下一次呢?下一次,难不成还写错?”
可是,那个男人不会知道,这一次的评奖之前,她经历了多少次失败和从头再来。
而那一年,她已经四十七岁了。
陈屿峤默默地注视着微弯下腰的郑淑宜。她站着,侧脸对着门外露出一角校服的他。他看到上头掩不住的失落。
郑淑宜最终抱着获奖证书无功而返。那里头,“郑溆宜”的手写黑字挤在一群同事的姓名中间,对着她挤眉弄眼。
虽然并不只是写错了名字的问题,虽然郑淑宜自那之后,厚积薄发般,迎来了职业生涯的巅峰,奖项拿到手软,也在次年评上了高级职称进而延长了退休时间……
陈屿峤还是在那天当着她领导的面喊出了“郑淑宜”大名,并且从此再也没改过口。
他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似是这样可以补偿母亲的失落。
而且,他觉得,比起“陈太太”、“陈妈妈”,她更喜欢“郑淑宜”、“七院护士长”这样的称呼。所以,她从来没有纠正过他。
……
陈屿峤一手捏着空了一半的瓶装水,松垮垮地倚在自动贩卖机旁,娓娓道来这段往事。
林双认真地听着,心里有些疑惑他为什么没来由转入这个话题。
陈屿峤的口吻淡淡地:“所以,我就一直喊她的名字。以前,是为了让别人知道她是谁。”
他停顿了一下,指尖的瓶身被捏得咔咔作响,垂下眼睛望着面前的女孩,一直望进她慢慢搅起波澜的清澈眼底。
“以后,大概是为了让她自己知道,她是谁。”
“郑淑宜患的是阿尔茨海默病,对吗?”
“陈屿峤……”林双蓦地有些难过。她的预感是对的,他猜到了母亲的病因。
这是她从业以来第一次遇到的难题:一方面是案主要求的“保密”,另一方面是相关方自己获知了“谜底”。
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他:“你怎么打算呢?”
她的目光投向5006病房,此时小江应该在里头做郑淑宜的工作。这场母子会谈目前来说并不算顺利。郑淑宜表现出的,更多的是对儿子的嫌弃和不信任。她不确定小江能不能说服她,让她开诚布公自己的病情;而陈屿峤又会不会配合地表示会照顾她。
陈屿峤耸肩:“当然是陪在她身边照料啊。”
轻轻松松的一句话,令林双如释重负。
“所以现在又该我拜托你,帮我说服郑淑宜接受我这个儿子。”
“没问题哒。”林双应得清脆,“我们是盟友嘛。”
这一次,没有“等价交换”,没有“以牙还牙”,只有真诚的互帮互助,十足的彼此信赖。
陈屿峤话锋一转:“不过,你可以装作并不知道我已经知道她的病因了吗?”
林双不解。
“她一定会因为不想拖累我,而选择不告诉我真相。”
他笃定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