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一长街的日影游弋在流彩斑斓的琉璃瓦上,重楼玉宇皆为春色,杏雨梨云,一派韶光淑气。经一夜细雨摧打的红墙青石面,殷殷斑驳,显出淡雅沉静之意蕴,远眺十八玉阶上恢宏威仪的皇极殿,贝阙珠宫之风貌,列峰峦之体势,灼灼耀眼。</p>
阔辽的殿前,两座朱宫紫贝的偏殿之中,一席浅绿裙裾宫装,鬟髻累累的御前宫女,淡墨清风般地立在御道上,她身后脚步声声,一行从二十四衙门而至的内侍监,随着为首的司礼监提督,向正在皇极殿升殿的皇帝呈上代写的内阁批文。</p>
芳翘委身行蹲礼:“奴婢给大人请安。”</p>
提督垂着头走的匆忙,眼眸从她身上一掠而过,低应一声,脚下生风地往玉阶前走去,方走了两步,便顿住,回头一指芳翘:“等等,你來。”</p>
“是。”芳翘稳稳起身,往前走了两步继续蹲礼。</p>
“咱家腊月后去扬州出使司礼外差,扬州刺史大人向陛下进贡礼品,咱家记得你们同为一族人,待会你來司宝监认认东西,外族的宝物咱家不懂,别埋汰了。”</p>
“是。”</p>
今日近午时下朝,芳翘早早候在乾清宫中,煮茶添碳,燃熏香,皇帝未归,喜田怏怏地从门口迈进來,闷闷不乐的样子,他将手中的拂尘换了个地方搁置,走到芳翘面前长嘘短叹一阵,擎等着芳翘接他的话,可等了半天,芳翘一心自顾自地忙着泡茶,未理会他,喜田忍不住开口道:“姑姑不问今日为何陛下升殿如此之久?”</p>
芳翘停下手中的活,半掩的眼眸下是缕缕的寒意:“陛下殿上议事,岂是你我可轻易议论的,你皮厚不怕提督大人的板子,我却跟你不一样。”</p>
“像……啧啧啧,真是像极了!”</p>
芳翘瞟了一眼兀自斟酌的喜田,沒好气道:“像什么?!”</p>
喜田神叨叨地幽幽道:“姑姑近些年愈发与当年的羽蹊姑姑相似了,那说话的语气,办事儿的那份利索劲儿……”</p>
芳翘紧紧抿住唇瓣,蹙起眉头,折身往外走去:“像你奶奶个腿儿的,要发病滚出去发去!”</p>
喜田看她真生气的样子,搔了搔头,陪着笑脸迎上去:“好姑姑快回來吧,奴才不会说话,您老早就知道的,听过就算,听过就忘行不行……來日发了月俸,奴才第一个拿來孝敬您,陛下马上回乾清宫,要是看见您怒气冲冲的样子,更添堵了!”</p>
他们奴才近身伺候皇帝,皇帝的喜怒哀乐自是能尽早知道就尽早了解,省的办事不小心惹的雷霆震怒,故能得到第一手外廷消息很有必要。</p>
芳翘折身回來:“仔细我下次割了你的舌头!”</p>
喜田立即做阿弥陀佛状:“不敢不敢了!”</p>
“说吧,怎么回事?”</p>
喜田看了看外面,一派安静,遂小声道:“陛下今日在朝堂上,提起要给大皇子殿下封扈晋封的事,被太傅大人、司马大人一口否决……”</p>
“为何回绝,冒着得罪陛下的风险,值得吗?又不是立太子,封个王,也好过日日叫皇子的好啊!”</p>
“如今朵甘族在卫清三地屡屡进犯,大小狼烟不止,却仍一副讨好陛下的嘴脸,惹的朝堂之上,主战主和两阵营争吵不休,陛下若封了大皇子,这不是主动站在了朵甘族一方了吗?奈何太傅大人与司马大人都是主战派,与太后一样对朵甘妃充满敌意,所以今日朝堂上拉锯战似的折腾了一上午。”</p>
“最后呢?”</p>
“当然是陛下力排众议,立大皇子为南王,封地在卫清近岛国的南峪。”</p>
芳翘深吸了一口气,稍稍放下心。封地遥远,却有避世的意味,若未來有一场无可避免的战乱,南峪之地至少可以保得南王的性命,所以这才是陛下在朝堂上力排众议,非行晋封不可的原因。</p>
陛下向來仁爱,为政以德,不会轻易伤害卫清城中的朵甘百姓,也给遗留在玖昭皇宫的朵甘妃、南王殿下还有她一条活路。</p>
朵日剌的算盘打得太错,时至春末,夏日将近,宁王妃都沒有以探望郡主之由进长安,半年之久,她一直在等待,可等來的是朵甘族长在卫清的种种动作,搞得卫清上下乌烟瘴气,陛下迟迟不肯讨伐,除了为了城中百姓,是否也为了保护心之所爱?</p>
芳翘长叹一口气,她并沒有为陛下解忧,反而还一次次暗中帮助朵日剌送信至卫清。</p>
而她连信的内容也不知,若朵日剌瞒着她对宁王妃不利,或者当了陛下身边的内奸,她这条小命应该也就走到头了。</p>
“姑姑?”</p>
“……嗯?”</p>
“姑姑怎么不说话了?”</p>
芳翘摇摇头:“沒什么好说的,小心侍候吧。”</p>
“那我再去皇极殿前等等看。”喜田说罢,拿起拂尘往外跑走了。</p>
沒有陛下的乾清宫,燃烧炭火也缓不过來的寒冷,她的手慢慢垂下,放在身侧紧握成拳。自从陛下将她从卫清带走,变成她此生最依靠的人,她就发誓一辈子只对他好。</p>
芳翘的唇角缓缓沉下,可她始终沒有做到这份誓言,反而不断地自以为是地暗自捣乱,有时候夜半醒來,从心底溢上來的恐惧,马上就要将她淹沒殆尽。陛下若知道她与朵甘妃纠缠不清,相互利用,他会如何……会杀了她吗?还是将她赶出宫去,一辈子不再相见?</p>
“陛下到……”</p>
陛下……陛下回來了……芳翘手忙脚乱地从桌前往外走,却不料裙角飞扬一脚踩上,整个人像一只陀螺一般摔出去,地面如此坚硬,身体的每一处都像是散了架,她想起儿时练功从木桩上摔下,手掌被沙土蹭的沒有一处是完全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