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兰了解丈夫的心思,他是想在第一时间知道选举结果,才好着手下一步的准备工作。这么多年来他无时不刻都在牵挂着龙潭的兴衰,为了治理污染不惜放弃锦绣前途,混迹商场没黑没白地挣钱。他好不容易攒够人民币,害怕在距离胜利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又发生变故。再坚强的男子汉也需要心灵上的抚慰。刘秀兰向在座的亲友展现出女性最为温柔的一面,说:“我是从河口村嫁出去的姑娘,有权过问娘家发生的事。爹,你不是讲过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女儿也要来凑热闹。”
刘长文懂得自己在村里的地位,深知民众的力量是执政的基石。他含蓄地说道:“欢迎你常回家来看看。没人会把你们排除在外。”
刘百泉拍拍小女儿的手背,让她安心吃饭。他对刘秀兰的深情令人感动,仍然像慈父般呵护掌上明珠。他对女婿说道:“为了给曹苇一点教训,你从他手中收购龙潭只许出十万块钱,多给一分钱也是对我们的不尊重。是时候让他尝尝搅乱市场的滋味。”
刘秀兰对他们的谈话充满兴趣,认真揣摩每个人的真实用意。父亲的话里似乎包含着深奥的哲理,没有经过劫后余生的人无法领会其中的含意。区区五千元对李济源这种成功人士而言确实算不得什么。刘百泉却在反复强调它的重要性。李济源只是点点头表示能够理解老丈人的心情。看来他们已经达成某种默契。她担心丈夫喝多了,又要错失一次好机会。
云南地处西南边陲。连绵千里的乌蒙山富含氧化铁,形成赤红色的高原地貌,养育了山里人的一片赤子之心。勤劳勇敢的村民用红土夯实的打谷场又一次担负起历史使命,成为选举村民小组长的会场。村里的老百姓早对农村基层选举工作习以为常,除了当家人参加会议以外,其余的人照常下地干活。受到邀请的还有德高望重的老年人,围观的群众全是些闲散人员和小孩子。随着市场化的飞速发展,人们的价值取向也发生根本性的转变,不再以政治工作为中心。这是一种理性的回归,全体农民都在追求生活的富裕和娱乐上的视觉享受,共同奔向理想中的小康社会。
打谷场上已有二百多个人在座,共同见证这次至关重要的选举工作。村公所主任郝卓然受乡政府委托,亲自主持这场极为普通的会议。他的本意已经写在脸上,希望以往的政策能够得到延续,老组长获得连任是他最大的心愿。这些年如果没有柔顺造纸厂交纳税款,乡里的财政收入难有起色。曹苇在这里面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实践再次证实他的偏袒毫无用处。
按照往常的惯例,刘百坚担任计票员。这是个颇具争议的职位,唯有德者居之方能消除各个方面的疑虑。他在上次选举工作中迫于某种压力投了弃权票,曹苇仅以一票之差登上宝座。他直到今日仍在后悔不已。
整个会场里最为活跃的人是刘秀兰。她受母亲托付前来参加会议,刘百泉年事已高,需要小女儿陪护在身旁以防不测。她用热情堵住很多人的嘴,谁也不好再讲外人干政的闲话。她穿梭在叔伯兄弟之间,为他们送上解渴的饮料,实际上是在为刘长文拉票。曹苇看得心头火起,巴不得生吞活剥此人方才解恨。
曹苇对她的仇视毫无依据。比起躲在背后搞阴谋诡计的人,刘秀兰的行为光明正大多了,充其量只是个拉拉队的角色。曹苇今天的表现十分差劲,言谈举止显得特别愚蠢,还带着一股土里土气的无赖相,没法和劲头十足的刘长文相提并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看好他的前途。
河口村具备投票资格的村民共计一百九十六人,不到半个小时全部填写好选票,统一集中到主席台上。唱票开始,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到挂在会场中间的小黑板上。刘百坚念出候选人的姓名,刘长武往黑板上添写一笔,直到构成一个完整的正字,以此类推作为统计选票的数据。计票工作很快过半,到一百六十五票时刘长文已经遥遥领先,曹苇只得到为数不多的五票,两者之间的差距超乎常人的想象。选举工作接近尾声,老天突然变脸下起蚕豆大的冰雹,一阵狂风吹走挂在树上的小黑板。刘长文眼疾手快按住选票箱,提议后续工作搬到磨房里进行。那儿地点比较宽敞,容纳得下所有参加会议的人。他走到前任村民小组长身边,说:“老曹,你先去把门打开。我到附近拉根电线来接灯,不要耽搁大家的宝贵时间。”
这是村里的公房,在大集体的时候为农民提供生活上的便利。随着农村生活逐步好转,它已经丧失原有的功能,变为闲置不用的空房,屋梁上挂满蜘蛛网。曹苇掏出钥匙打开屋门,伸手扯下一根吊在窗户上的稻草,说是要到隔壁借扫帚来除尘,转身走出门去消失在雨雾中。
刘长文拉来电线,爬上梯子安装好灯泡,古老的磨房重现光明。刘百坚发觉前任村民小组长不见了,急忙征询众人的意见是否还要继续开会。郝卓然下午还有事情要处理,让他赶快派人到村里村外寻找曹苇。刘长文带领十多个人搜遍整个村庄也不见他的踪迹。曹苇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似的消失在大山深处。郝卓然闻讯后开始发火,说:“曹苇也太不像话啦,这么多人都在等待选举结果,唯独他丢下正经事不干,又跑到那儿快活去了。没有一点组织纪律性的人即使选上了也干不好本职工作。”
刘百坚手持投票箱说道:“他也许是感到大局已定,趁早抽身而去,一声不吭地提前离场,免得落选后没脸见人。”
刘长文已经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战胜对手,并不在乎重来一场选举。他开始征求上级的意见,说:“郝主任,我们村的计票工作是不是往后推迟几天,另外挑个好日子当众宣布。只是要烦劳你再跑一趟。”
“总不能让这么多选民等他一个人。”郝卓然常在基层走动,什么样的风浪没有经历过,根本不把这种小伎俩放在眼里。曹苇的所作所为简直不可理喻,他不但低估了民意的力量,更是对村委会主任不尊重。众人七嘴八舌谴责他的行为有违常理。郝卓然当场拍板道:“选举工作照常进行。有全体参会者作证,谅他一条小泥鳅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我们仍按原定计划办事。”
刘百坚加快唱票的速度。刘长武的粉笔头好似雨点般落在小黑板上。河口村的选举工作马上有了结果,刘长文以一百八十九票当选,正式任命还要等到乡政府开完办公会议才能确定下来。曹苇在此期间担任看守小组长,着手移交权力的准备工作,基本上不再过问村里的事情。
此时正值农闲季节,曹苇心里的离愁更甚,总想找个人叙说一下胸中的苦闷。赵乡长成为他倾诉满腹苦水的首选人物。不管是从思想感情还是以前的工作而论,赵友佳曾经给予他很大的支持,也算是人生的半个知己。他怀着落魄的心情走进乡长办公室。赵友佳还像平常那样热情待客,给他减少了很多精神上的压力。赵友佳从担任公职那天起开始懂得要善待他人,忽略任何一个人的诉求都有违职业道德。他不想在乡里落下过河拆桥的骂名,保持谦逊谨慎能够赢得更好的口碑。做人要本着善意出发,切莫吝啬到连安慰老部下的话都懒得多讲几句。
随着双方的交谈逐渐融洽起来,曹苇的心境也好多了。他开始发泄心中的不满,说:“赵乡长,你站在公正的立场上给我们评理。河口村投票那天下过一场冰雹,狂风刮走所有的选票。他们还要在磨房里开展后续的计票工作。谁敢担保这些人没在背后玩弄手脚。”
“你不要用一句话来否定村委会的全盘工作。”赵友佳在原则问题上从不含糊,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偏颇,说:“郝主任在计票过半数的情况下已经确认刘长文领先,即使把后面没有统计完的三十一票全部算在你的头上,加起来还达不到五分之一。你要想当选没戏了。”
曹苇连忙辩解道:“赵乡长,我并不是留念官位的人,而是想干一番事业,把宣威的良种猪引进潇湘乡造福一方百姓。”他大有生不逢时的感慨,说:“这年头要做点事真不容易。儿子不理解,家人扯后腿,乡邻当面指责,真是困难重重啊。我也不知道要熬到何时才能出头,实现梦寐以求的规划。”
赵友佳深有同感,一个大男人长期生活在妻子的阴影之下,心里的憋屈也就不言自明。他陪着来客叹息一声,说:“你要开办养殖场缺少周转资金好办。我手里还有点特权可以批给你十五万,够你跟鲍屹合资把良种场办起来。”他特意交待道:“我有言在先,乡政府作为出资人负有监管的权力。养猪场的财务报表必需经过乡里的审核;每年的收入偿还部分债务后才能进行分红。最后一项你们也不难做到,良种站必需用造纸厂的不动产作为抵押品,不得随便将动物的粪便排放到南门河中。以往的教训太深刻了,我们不能再犯相同的错误,一旦引起众怒谁也救不了你们。”
人性的欲望是种很玄乎的东西,好像随影如形的潜意识深藏在每个人心中。曹苇刚刚经历过人生的痛苦挣扎,听到有钱可用马上变得精神抖擞,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他很想背靠大树赌明天,即使赔上身家性命也再所不惜,大不了再当一回穷光蛋,还能跟随儿子共同生活,享受城里的清闲时光。
曹苇赶到邮电局给远在宣威的农场主挂电话,商议下一步的行动计划。鲍屹有几个臭钱就目空一切,谁都会有败走麦城的时候,何必要搞得形同陌路人一样不讲情面。过了几十秒钟电话那头传来农场主的应答,仿佛是刚睡醒的醉鬼发出梦呓般的声音。
曹苇如同一个濒临绝境的求助者紧紧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说:“老鲍,我已经筹集到十五万。我们的养猪场大有希望。”
鲍屹尽量和他撇清关系,说:“我早跟你讲清楚了,本人对在河口村建养殖场毫无兴趣。你不必再打电话来烦人。”
曹苇变换一种方式说道:“你要毁约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些事毕竟是口头约定随时都会变卦。”他把话筒从左边移到右耳朵,说:“看在我们相识相知一场的份上,你能不能提供种猪和技术帮我把养猪场办起来。”
鲍屹好像清醒过来,说:“你是大脑有毛病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区区十多万元钱想搞养殖场。你别打断我的话,听我细细算一笔账全明白了。我们姑且认为你有这个实力,但是你想过没有要用钱的地方还很多。你购买旧厂房花掉十万零五千,剩余的四万多元钱连买种猪都成问题。接下来你还要准备饲料和药品,又该上那儿去筹措资金。养猪规模太小赚不到钱,投入过多你又承受不起,实在难办啊。养殖是个慢工出细活的行当,来不得半点马虎,圈里的生猪要喂到九个月才能出栏,卖到屠宰场才有回报。”
曹苇还想做最后一次挣扎,说:“你讲个大概的数字,我好找亲戚朋友借钱。”
“照你目前的情况来看,少了三十万免谈。”鲍屹还算有点良心,终于讲出大实话,说:“老曹,你正在落难之际,我也不忍心让你弄到血本无归的地步。你好自为之吧。”
曹苇的心情降到冰点。这个可恶的农场主竟然言而无信,搞得他两眼茫然不知如何是好。他又一次感觉到世态炎凉,人生陷入低谷连喝口凉水都会塞牙缝。难怪刘百灵要抛家弃子遁入空门,原来她早已知道丈夫即将下台,提前做好隐居世外的准备,只待时机成熟皈依佛门。
倒霉的日子像寒冬一样漫长。曹苇正在焦头烂额之际,村子里接下来又发生很大的变化。许多想象中和意料外的事情好像喷泉似的涌现出来,最让他接受不了的是刘长文的傲慢与执着。村里除了他的几个心腹干将,没人知道他是利用公积金购置柔顺造纸厂。这种行为表面看上去并不违法,实则与他的个人野心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如果他还能连选连任坚守在村民小组长的岗位上,骗局十有八九能够蒙混过关。换上新的领导人又是另外一码事,这个弥天大谎很快被揭穿了。
刘长文在办理交接手续时坚持要他退还这笔钱款,说:“村里的公积金是专款专用。按照财务上的规定必须经过村民大会的讨论,集体做出决定后才能使用。你自作主张拿它去买造纸厂,已经超出职权范围。你这样蛮干要被追究法律责任。”
“这个事经过赵乡长同意,不算是挪用公款。”曹苇表示无法接受他的指责,说:“我买下造纸厂又不是装进自己的腰包,更不会借此机会捞点油水,而是为了发展村里的副业。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百姓,谁没有个奋斗目标。你何必小题大做讲得这么难听。”
刘长文拍打着账本说道:“谁表态都没用。你不可能把账目搞得一塌糊涂就卸任吧。我也无法向村民交待。大家心里都有杆称,这场官司打遍天下你都不占理,反而会落下一个吞并公款的罪名。你唯一的出路是尽快想办法填补账面上的亏空,否则会受到法律的惩罚。”
曹苇害怕他动真格,说:“刘组长,算我求你了,你千万别把这种事捅出去。大家住在同一个村庄抬头不见低头见,你没有必要把关系搞僵。”他察觉到刘长文的神情趋于缓和,急忙抓住这个转机说道:“老刘,我想拿造纸厂抵债。你看在亲戚的情分上通融一下吧。”
“这是个好主意。”刘长文见他服软,没有心思再跟他周旋下去,说:“你要作价多少钱出售造纸厂和龙潭,我可以帮你联系买家。”
曹苇的脸上露出奸诈的笑容,说:“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参加过拍卖会,尽人皆知我是花了十万零五千元竞拍成功。我想以原价转让给村里。”
刘长文偷着乐了一把,前任村民小组长终于醒悟过来,龙潭不是任何人的玩物,唯有智者才能还它本来面目。他从接到乡政府任命的那天起一直在心里告诫自己切莫再走前任的老路,说:“这是集体的钱,我一个人做不了主,还得和群众商量才能定下来。你过两天再来听消息。”
曹苇深谙为政之道,大凡新官上任三把火,看来自己是无处躲藏,要被这把大火烧得面目全非。自从农场主拒绝他的请求,他再也拿不出更好的方法处置旧厂房,只能俯首听从老天爷的安排。但愿村里的父老乡亲能够手下留情,不要让他成为待罪的羔羊,就算是磕头碰到天了。
村民大会很快做出决定,同意按九成从他手上收购废弃的造纸厂和满目疮痍的龙潭。他们的理由很充分,要治理龙潭里的重度污染需要花费一大笔钱,扣除这部分费用才是它的真实价格。他若有能耐化解生态系统中存在的危机,还水源地一片清净,村集体可以考虑他开出的售价。
曹苇当面拒绝了他们的动议。连三岁小孩也能算清这笔账,百分之十的折扣意味着一万多元钱打了水漂,同样是剜肉补疮之痛,没有那个糊涂蛋会接受这么苛刻的条件。他转而求其次,希望村里能够宽限些时日,容许他寻找新的买主。刘长文当场拍板同意给他一百天时间慢慢想办法处理遗留问题,过期只能按规章制度办事。曹苇也不揭穿现任村民小组长的算计,争取时间处理旧厂房才是走出困境的正确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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