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口村表面上归于平静,内部却是暗流汹涌。人们都把目光集中到三个月后选举村民小组长的工作上,竞争之激烈并不亚于抢购造纸厂的风潮。作为竞选对手刘长文和曹苇两个人都在做着前期准备工作。刘长文背后有整个刘氏家族的支持,明显占有选票上的优势。曹苇也不甘落后,重新拾起当年的老套路,打出创业可以安排富余劳动力的旗号,妄图借助外部势力收买人心。
曹苇多次写信给农场主,催促他尽快落实合作意向,始终等不来鲍屹的答复。他迫于无奈亲自跑到宣威,找上个餐馆把农场主约出来长谈。他实在想不明白鲍屹为什么临阵退缩。农场主当着赵乡长的面什么承诺都敢说,事到临头却要采取规避动作。他乘着服务员上菜的空隙大献殷勤,又是斟酒又是发烟把满肚子好话说尽,始终换不来农场主的首肯。
鲍屹如同每一个精明的企业家那样算计精确,轻易不会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投到不靠谱的事业上,没有十足的把握绝不迈出关键性的一步。曹苇不懂得经营之道,为了政治利益乱花钱的作法有违商业准则,谁跟他为伍都会踏上一条十分危险的道路。讲排场比阔气又不能当饭吃,增加投入形同饮鸩止渴,压缩利润空间又靠什么去赢利。鲍屹十分看重投资环境,如果得不到政治力量的庇护,意想不到的困难接踵而来,经济效益也会大打折扣。他时时刻刻都在关心即将开始的农村基层选举工作。曹苇如果不能稳坐第一把交椅,在柔顺造纸厂废弃的车间里养猪并不划算,很难控制住不断升高的成本,有可能搞成花钱买吆喝,最终演变为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曹苇要搞实体经济其实暗藏着个人野心,和自己所钟爱的养殖业沾不上半点边,弄到最后吃亏的还是埋头苦干的实业家。种种原因制约着他们不可能走到一起,无法成为风雨同舟的合作者。鲍屹说出一段耐人寻味的话:“我们那儿流传着一句古训:如果连家都管不好的人,别指望他有更大的出息。”
曹苇的脸上流露出被深深刺痛的表情,其间混杂着些许无奈与愤怒,瘦削的双颊上腾起两片红晕。农场主此番话语肯定是另有所指,说不定他早在暗中调查过他的身世背景,才会在这种场合发出刺耳的杂音。他最恨别人妄加评论自己的家庭生活,说:“我认为男子汉应该志在四方,整天跟在女人屁股后面打转,终究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鲍屹拿起一根竹签剔掉塞在牙缝中的肉丝,说:“你要保住现在的职位,应该去把大嫂找回家。她能帮你凝聚不少的人气。”
曹苇喝下一勺鸡汤,说:“你嫂子只是暂时糊涂,跟我斗气跑出去逍遥几天,等她玩够了自然会归家。”他似乎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说:“你不信就走着瞧,我稍微使点小计谋能把她哄得团团转。你别摇头嘛。我们来打个赌好不好,刘百灵要是在一个月以内回到我身边,你把养猪场设在河口村。她依旧在外面飘荡,你可以固执己见撕毁我们以前订下的协议。”
“我也期盼你们两个人和好如初。”鲍屹丢掉手中的牙签,说:“我目前手头有点紧,资金一时周转不灵。这事等过些日子再商议。”
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企图把一切希望寄托在钱权交易上的混蛋,竟敢肆无忌惮地玩弄别人的感情。曹苇真想一拳砸在农场主的鼻梁上,打得鲍屹满地找牙,再把吃进肚子里的酒菜吐出来才够过瘾。他已经有大半年没跟妻子亲近,确实从心里想自己的女人。有些人在村子里散布流言蜚语,刘氏家族也在议论他这个上门女婿要赶走结发妻子,鸠占鹊巢独吞全部家产。他的支持率因此降到历年来的新低。曹苇顾不上去计较农场主所说的话是否有道理,为了扭转目前的被动局面,他应该抽出时间拜访一下数月未曾谋面的刘百灵。若能劝得妻子回心转意,凭借她的关系也好在河口村多拉几张选票。
南来的山风驱散重重乌云,雨后的天空正在逐渐放晴。曹苇沿着泥泞小路登上妙高峰,正值燕山老尼走出窝棚,到空地上活动一下筋骨。她的身后是刚刚挖好的基坑,大雄宝殿即将在此基础上重新修建起来。沿着这条中轴线分别设有天王殿和藏经阁一批建筑物,整个寺庙的布局初具规模。曹苇虽然不信鬼神之说,步入寺庙也不敢放肆,陪着小心到处打听刘百灵的下落。他在空地上见到寺里的主持,说:“请问这位得道高僧可是传说中的燕山老尼。我是来找刘百灵的信众。还望你老人家高抬贵手允许她下山,跟随我回家去享受世间的清福。”
燕山老尼生得鹤发童颜,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闪烁着佛家的智慧。她超凡脱俗地行个礼,说:“刘百灵居土已经云游四海,此刻身在何方不得而知。她曾经与老尼相约要到本月二十六日返寺。施主可以再来和她相见。”
曹苇不敢相信她的言语,身居要职的寺庙主持为了留住俗家弟子,往往会随意编个理由把前来寻亲的家属打发走。他经常对那些不想见到的人使用此类小伎俩,难保别人不会对他故伎重演。燕山老尼肯定是把刘百灵藏在寺庙里,还对外谎称她已出远门,其目的不言而喻。他挺直腰板说道:“我敬重你是刘百灵的师傅,低声下气求你让我们夫妻俩人见上一面。你若是不知好歹,可别怪我要报警了,告你是个拐卖人口的诈骗犯。”他抑制不住冲动的欲望,说:“你们这些苦行僧有什么好的,整天在清规戒律的约束下诵经念佛,名义上讲得好听说是带发修行,实际上是在自虐。你还不快快叫她出来见我,重返太平盛世过幸福安康的生活。”
燕山老尼躬身再施一礼,说:“刘居士让我转告这位香客,你已经欠下一屁股两肋巴的债务,还敢妄言幸福就在眼前吗?”
曹苇气得浑身发抖。这位远离尘世的老尼姑都知晓他的底细,难保河口村的民众不会在背后乱嚼舌根,到处败坏他的名声。他没有脸面再呆下去,低垂着脑袋走下妙高峰,刚进村子发现一位不速之客徘徊在自家门口。
真是大白天活见鬼。宁家田的出现又让他的情绪降到冰点。曹苇再也不想和这个劳改犯纠缠下去,继续陷在泥塘里不能自拔。他懒得打开院门迎接远方来的客人,说:“你怎么这样快就刑满释放。私自越狱可是罪加一等,难保再判你十年八年徒刑。”
宁家田拉起衣襟盖住肚皮,说:“我在煤矿上立了大功,避免一起矿毁人亡的瓦斯爆炸事故,获得政府给予的减刑,提前放出来了。”他羞于在外人面前露出浑身的寒酸相,一个大男人混到这副模样真是有愧于祖宗。若要究其原因他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或多或少都跟眼前这个皮笑肉不笑的家伙有着某种关联。多年前他受了此人的蛊惑,犯下不可饶恕的罪恶,从此以后官司缠身,随即深陷囚笼之中,至今都得不到精神上的解脱。他一提起伤心的往事竟然像个娘们抽泣起来,说:“我老婆忍受不住寂寞,卷起铺盖跟着一个杀猪的人跑到沿海地区打工去了,丢下两间瓦房给我度日。曹大组长,你大发慈悲可怜苦命人。我缺少文化又无技术,想当个环卫工人都没人敢要。单位领导嫌弃我有案底,担心哥几个喝醉酒又出去闹事,闯下大祸连累他们跟着受罪。我听说造纸厂要改建成养殖基地。你把我安排在养猪场里混碗饭吃,兄弟会感激你的大恩大德。”
曹苇眨着干枯的眼睛,露出几丝同病相怜的目光。宁家田的命运即使多灾多难,他身边还有个听话的儿子。自己的亲人又在何方。他万分伤感地说道:“那件事八字还没见到一撇。我无法对你做出任何保证。你先在儿子那里住下,等到有了消息我想办法通知你。”
“我不想成为儿子的负担。”宁家田步入暮年,很难在城市里找到新的工作。他抹了一把鼻涕,说:“我能等。再过些日子也没有关系。我俩难兄难弟谁也别跟谁客气。”
曹苇挥起拳头砸在土墙上,说:“你不要不知足。”他最怕别人重提往事,再次揭开那道不堪入目的伤疤,说:“我和你曾经有过约定,只要你的儿子衣食无忧,我们就算是两清了,从此以后再无任何瓜葛。你快走吧。我没有你这种说话不算数的朋友。”
宁家田抬起头,很难相信他会说出如此绝情的话。这与村民小组长的身份和地位并不相称,如果连身边的伙伴都保护不了,谁还愿意和他风雨同舟。宁家田在社会上吃尽苦头,早已学会忍辱偷生的技巧。他根本不在乎别人的谩骂和攻击,左半边脸被人打了,再把右半边脸转过去接受惩罚。他默默地退出河口村,权当这种事从来都没有发生,继续过风餐露宿的悲惨生活。
如同许多流浪汉一样,贫穷和疾病的魔爪无时不刻在折磨着他的身心。宁家田在夜里偶感风寒,第二天起来觉得身体沉重,勉强拄着棍子走出门去晒太阳,不知不觉伏在大石头上睡着,梦中全是些吃不完的美食。
刘百灵一路化缘从省外归来,恰好经过妙高峰旁边的小村庄。她远远地看见一个人蜷缩在树下,浑身像打摆子似的发抖,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她遵循佛祖慈悲为怀的理念,走上前去用手试一下宁家田的体温。持续的高温让他处于昏迷状态,满嘴的胡言乱语好像在求饶,其情确实可怜。
宁家田睁开双眼已是第二天早上,屋外飘来阵阵饭菜的香味。他得知这里在建寺院,恳请燕山老尼让他留下来看管工地,每日只需供应三餐主食,绝不领取半分工钱。刘百灵知道他身世凄凉,也帮着讲了不少的好话。燕山老尼征得工头的同意,收留他住在工地上保管建筑材料。
刘百灵扶贫济困的事迹传遍周围的村寨,吸引众多香客齐聚红山寺烧香拜佛,一睹她的芳容为快。谁料想人多嘴杂难免会添油加醋,掺杂些笑料在里面。坊间的传闻也逐渐变味,某些好事之徒口口相传说他们以前是老相识。有关两个人的花边新闻不断地传到曹苇的耳朵里,为他找到发泄情绪的突破口。
太阳落山之前,曹苇迈着醉步走进红山寺,张嘴吐出一滩未经消化的酒肉。寺里的香客纷纷掩住鼻子四处奔走,高声叫喊宁师傅快来打扫满地的污秽。宁家田拎着扫帚走到院子里,还未站稳脚跟就被人扭住胳膊动弹不得。曹苇照准他的大腿猛踢一脚,强迫宁家田跪在柏树底下,面对大雄宝殿自行思过。
燕山老尼正在窝棚里打坐,突然听到外面响起一片吵闹声,让身边的女弟子扶她出来察看动静。她双手合拢说道:“罪过、罪过。这位施主果真是性情暴躁,闯进寺来不分青红皂白出手伤人,那有一点领导干部的风范。你为何不能放下心里的魔障,还要跑到佛祖面前来撒泼。”
曹苇听不进旁人的劝阻,说:“老贼尼,你纵容弟子在外面胡作非为,竟然把供人清修的寺庙变成风流场。”他用手指着宁家田说道:“你给我解释清楚,庵堂里怎么会藏着大男人。这可是铁证如山不容你抵赖。”
“不关嫂子的事。是我没有本事找工作,跑到庙里来求包工头赏碗饭吃。”宁家田大叫冤枉,说:“做人要讲天地良心。你看在我们兄弟一场的份上,不要再向主持身上泼脏水。佛祖总有一天会怪罪你的。”
曹苇扫视整座寺庙,说:“我还不晓得你有几斤几两。”他一腔恨意难消,说:“别跟我讲道德经。你肚子里那点小九九瞒得住谁。”
宁家田丢下手中的扫帚,说:“老曹,我知道你没有坏心眼,可是你的做派却不地道。你既然是来找刘百灵想和她夫妻双双把家还,应该低声下气求得她的谅解。捆绑不成夫妻,任何一个有尊严的女性都受不了这种刺激。你再像这样胡搅蛮缠下去只会把她越推越远。”
曹苇放开昔日的友人,“扑嗵”一声跪在大雄宝殿前面。他扯开嗓子干嚎道:“刘百灵,看在儿子的面上跟我走吧,一家人团团圆圆的过日子总比你单身在外强多了。我保证会让你过上贵妇人的生活。”
刘百灵藏在离他不远的灌木丛里,强行忍住眼中的泪水不吭一声。曹苇还在抱着过去的老黄历不放,时至今日仍然没有一丝忏悔,要想叫他改邪归正真比登天还难。她整夜无眠,第二天在红山寺里削发为尼。
田园生活好像川流不息的南门河,有时也会泛起一朵小浪花。刘百泉今年恰逢六十周岁,亲朋好友们纷纷涌进河口村为他祝寿。刘秀丰从深圳归来,乘着这个机会与姊妹们和好如初。四位姑爷按照当地的风俗买来贺喜的鞭炮,炸碎的纸屑乘着东风飞满天。柔顺造纸厂已经停止向龙潭里排污,农民们不用担心种在地里的庄稼会受到严重污染,庆祝活动正好满足他们的精神需求。愉悦的心情总能给人带来好运气。
刘百泉家中一下子来了七八十个人,窄小的空间无法容纳这么多的宾客。刘长文提议把流水宴摆到打谷场,由刘氏家族中的年轻人掌勺操办酒席,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重新凝聚人心。他把举办这场寿宴当成是检验自己组织能力的一次预演。左邻右舍也来凑热闹,搬出桌椅板凳支在村子旁边的打谷场上,款待远道而来的客人。村里的老少爷们围坐在一起,想方设法和老寿星逗乐。妇女们挽起衣袖杀鸡宰鸭,大锅煮肉猛火炒菜忙得不亦乐乎。刘秀兰怀抱咿呀学语的孩子,带领他在桌子上玩耍躲过烧火煮饭的劳累。母子俩一直陪伴在刘百泉身旁,听村里的老年人摆龙门阵。
开饭时间到了。几个年青妇女端着拼盘在人群中左盘右旋,把不同的菜肴送到桌子上。董红艳趁着上菜的功夫来到小姑子面前,伸出右手逗弄她怀里的孩子,说:“小家伙生得眉清目秀,有点像他父亲。”小孩子冲着她咧嘴一笑。董红艳张开双手,把他抱过来亲切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济源拎着两瓶老酒走过来,代替儿子回答她的问话:“他叫李靖园。”
何花从中插嘴道:“你们给男孩子起个女性化的姓名。不好听,赶快改过来。”她顺手接过外孙,在孩子的小脸上亲了一下,说:“我的欢乐宝贝,你长大要当企业家,没个响亮的名号怎能挑起重担。”
刘秀兰不失时机地解释道:“他爹是个远近闻名的环保迷,********想着要从小教育儿子好好保护曲靖的美丽家园。”
“这个名字很有意义。儿子像妈是有富的象征。”刘百泉接过酒瓶给来宾斟酒,说:“这是他们李家的事。不归你管啦。”
何花抱走孩子,好让女儿女婿安心用餐。她稍微露出一点点对丈夫的不尊重,说:“你这个老顽固,一扯到有关龙潭的事没句正经话。”
李济源端起酒碗说道:“你们村的选举工作在什么时候开始。需要我帮忙在城乡间游说嘛。”
“再过三天就要竞选啦。”刘长文仔细观察打谷场上的情形,河口村里有百分之九十的当家人都在划拳吃酒。民意的杠杆开始向他这边发生显著的倾斜。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竞赛。随着局势逐渐明朗化,优胜者已经呼之欲出。他满怀信心地说道:“公道自在人心。曹苇当了这几年的村民小组长,搞得河口村污水横流,辱没了当干部的良知。农民们都对他有天大的意见。”
“龙潭是个绕不过去的坎。”刘百泉顺便补充上一句话,说:“谁没有保护环境的意识,他就站到村民的对立面,命中注定得不到群众的拥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