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通拍卖行贴出公示,定在半个月后现场拍卖柔顺造纸厂的不动产。各路商贾都在摩拳擦掌准备购买这块风水宝地,至于各自的用途如同天上的云彩一样五花八门,让河口村的农民看得眼花缭乱。在这股并购风潮中呼声最高的人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村民小组长。曹苇不但占有天时地利,还背靠乡政府这棵大树好乘凉。他唯一的缺憾是把村子周围的环境搞得一塌糊涂,失掉至关重要的民心,致使群众心中的天平发生一点微妙的倾斜。
曹苇为了巩固自身的地位,首先打出联合经营的口号蛊惑村民,妄图取得年轻人的信任。村里的老年人全都看清他的本来面目,压着儿孙们不许跟在他后面瞎起哄。他在村子里找不到新的支持者,把目光转向外援。他一连跑了三个城市,好不容易在宣威市找到饲养大河乌猪的农场主。两人在酒桌上达成合作意向,欢欢喜喜赶到河口村考察养殖场。
鲍屹是个不甘寂寞的暴发户,满头蓬松的卷发让他看上去像美国枪战片里的西部牛仔。他高中毕业后帮助父亲榨取煤矿工人的血汗,不到三年时间又自筹资金办起养猪场。随着宣威火腿在国际市场上一炮走红,猪肉的需求量也在节节攀升。他趁机哄抬物价大发横财,早有向外扩张的野心。他对造纸厂的评价是地理位置不错,紧靠城市大有发展前途。可惜这一大片厂房,用来做猪舍过于奢侈。他信心十足地表示想和乡政府的领导人洽谈合作前景。曹苇看到此事有些希望,立刻马不停蹄带着农场主直奔潇湘村。
赵友佳在办公室里接见他们,仔细询问大河乌猪在市场上的销售情况。他乐见其成地说道:“省里有个总体规划,正在要求各地加快城镇化建设的步伐。我估计城市居民的数量还会逐年递增,带动周边农副产品的生产再上一个台阶。你们在这个时候提出来要搞生猪养殖,确实是个很不错的想法。乡里会大力支持你们发展养猪事业。”
曹苇的声音有点不太自然,说:“赵乡长,我们想买下造纸厂的地盘作为种猪培育基地。”他先放出一个试探性的气球用来测定风向,随后再做进一步规划。他握住同伴的手,表示两人同心同德奔向既定目标,说:“我们村还有十万块钱公积金闲置在银行里找不到用途,不如把它投到养殖场借鸡生蛋,还能安排村里的剩余劳动力自谋出路。”
赵友佳沉默几分钟,反复斟酌其中的利害关系。如果是本乡本土的人买下旧厂房,这笔资金处于乡政府的严密监控之下,要兑现对农民工的承诺更加容易。弊端是没有征求全体村民的意见动用村里的公积金,稍有不慎会背负挪用公款的罪名。好在还有其它办法挽回损失,不至于让老百姓的辛苦钱血本无归。他原则上同意了村民小组长的建议。
拍卖会在柔顺造纸厂旧址如期举行。潇湘乡的老百姓成群结队赶来瞧稀奇,给会场增添了不少的喜庆气氛。参会的贵宾们在各个车间里游走,一边和身旁的顾问讨论出价的时机,一边在心里估算这座废弃的工厂到底价值几何。没人愿意多花冤枉钱购置远离城市的土地,一旦地价超过郊区的均价,许多投资者都会选择退出机制。他们中间只有一个人例外,安静地坐在折叠椅上读书。李济源对这座工厂的内部结构了如指掌,闭着双眼都能指出每一幢建筑物的具体方位。真正的买主是不动声色的企业家。大叫大喊的人反而是最先离开会场的退缩者。谁也无法越过那条早已在心中划定的红线。
曹苇夹杂在参观的人群里四处打探消息,和他们探讨城里来的投资者最高能出到什么价位。他心里清楚最终的竞拍者只有两位,其他的人只不过是些点缀的花絮,随着拍卖会的进程纷纷败落下来。他开始思念云游四海的妻子,刘百灵能够看到今天的盛况那该多好啊。还有多年在城里工作的儿子,刘小才夫妻俩人带着孩子来喝庆功酒就会成为村里的美谈。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比获胜更能让人心情愉悦,帮助家人重新找回以往的感情。
主持大会的是明通公司的资深拍卖员。滕锦锐穿着裁减合身的西装,脖子上挂着一个明显的标牌,注明他曾经获得某种头衔。他昂首阔步登上主席台,抓起桌子上的木锤试试轻重是否合手,说:“各位先生们、女士们大家好。我现在宣布拍卖会开始。柔顺造纸厂连同附属的龙潭一起参加拍卖。它们的起价是五万元。每举一次牌加价五千元,以最高价格完成此次交易。竞拍开始。”
这番简明扼要的话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村民们都睁大眼睛观望谁能胜出。第一个举牌的是来自上海的房地产开发商。施连盘购地的目的不言自明,兴建新的楼盘是此位老兄毕生的追求。他在南门河下游拥有两处在建的工地,又把贪婪的目光转向上游,企图抢占整个行业的制高点。
滕锦锐鼓掌表示欢迎,赞赏他开了个好头。在他们这一行里最怕的是冷场,即使是附着价值最好的拍卖品,一旦失去众人的追捧必将变成****一堆。反之也是同样的道理,有些破铜烂铁却能卖出意想不到的天价。
温州富商齐淑萌紧随其后。她用涂满指甲油的小手举起牌子,就像一棵不堪重负的小树在风中左右摇摆。她得益于家族开办的服装公司,轻易就能搞到大批出口转内销的针织品,转手倒卖出去获取高额利润。
袁策也不甘落后,张嘴给出六万五千元的高价。他是百货零售业的骄子,在新百大里拥有整个楼层的营业面积。他与前两位竞购者一样都是商业界知名的富豪,有人估算过他的财产在二百万到三百万之间。改革开放十多年时间,创造出巨大财富的人才称得上是远近闻名的暴发户。
四里八乡的老百姓今日大开眼界。曲靖县地处边疆地区,竟然会在一夜之间冒出这么多富豪,也算是当地的一桩奇闻。造纸厂里响起叫好的喝彩声,拍卖会都快变成竞技场了。富商们争先恐后地举起手里的牌子,争相报价的声浪好似连绵不绝的大潮往上涨。滕锦锐抓住这个机会开始煽情,运用夸张的语调声嘶力竭地报出新的价格。他的每一次喊话犹如重锤敲击在李济源心上,再像这样没有休止地争下去如何是好,一座废弃的工厂转瞬之间变作香饽饽遭到众人疯抢。竞价已经升至九万五千元,拍卖会进入决胜阶段。齐淑萌动手收拾桌子上的资料准备离开会场。袁策也带着投资顾问到场外喝茶。只有河口村的农民还在往前挤,想亲眼目睹花落谁家。刘秀兰也委派心腹管理店里的买卖,叫上一辆出租车赶来造纸厂为丈夫助阵。
李济源毫不犹豫地高举五号牌,郑重其事报出十万元,引来公众的一片唏嘘声。他一直等到关键时刻才出手,是想一举拿下整座造纸厂。他选择的时机恰到好处,城里来的客人全都偃旗息鼓,把手中的牌子扔到桌面上。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是最高的出资者,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不会和他竞争下去。刘秀兰抑制不住满心欢喜,随便找个借口溜进会场,握住李济源的手静静地等候着世界上最美妙的打击乐。
滕锦锐环顾台下的每一个人,察觉到他们全无斗志。他在万不得已之时伸手抓住桌子上的木制小锤。他今天的报酬跟拍卖价紧密相连,每升高一个档次就能获得额外的收益。谁也不甘心这样草草收场。他带着几分蛊惑的声调说道:“五号出价十万啦。十万第一次,十万第二次、、、、、、”
曹苇佝偻着腰杆站起来,举着三号牌报出十万零五千元,立刻引起轰动效应。袁策感到大跌眼镜,一个毫不起眼的老农民也能拿出巨额资金来收购造纸厂?李济源料到会是这种结局,村民小组长出于某种考虑非要跟他对抗到底。早在七十年代初期他就想把龙潭据为己有。十五年等上一回,他怎么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曹苇用傲视群雄的目光扫视着在座的每一个人。
施连盘用力折断手里的铅笔。他对身边的随从说道:“这个人简直是疯啦。他完全违背价值规律,总有一天要把自己搭进去无法解套。”
李济源十分清楚他的愤慨不无道理。百万富翁纷纷选择退出机制,造纸厂连同龙潭满打满算只值十万元,多投一分钱进去都是愚蠢之举。他在心里反复衡量是否要跟进,如果和村民小组长继续缠斗下去只会推高农村的地价,正好中了明通拍卖行事先设计好的圈套。他仔细观察一下会场上的形势,曹苇大有孤注一掷的势头,再和他恶性竞争下去只会搞得两败俱伤。必须有一方主动放弃才能化干戈为玉帛。
刘秀兰出于义愤抓过桌上的牌子,刚要举起来加价就被一双大手夺下来。刘百泉及时出手阻止女儿的鲁莽行为,让她不要意气用事增加家庭负担。刘秀兰坚定地说道:“爹,你不要阻挡,我今天非要打垮他。”
刘百泉颤抖着双手说道:“你和李济源已经尽力,为父的心里十分高兴。也许是我的宿命才带害龙潭遭受灭顶之灾。我们能不能放下彼此的成见来思考问题,换个人管理龙潭未必不是件好事。只要他别再祸害农村的环境就算是烧高香了。”他宽容地说道:“曹组长也是为了发展村里的实体经济买下造纸厂。你放手让他去干吧。你们目前没有更好的开发项目,与其让这么多的厂房闲置在那儿晒太阳,不如拱手让给他做点正经事。”
刘长文分开人群来到他们身边,说:“我们不要再搞窝里斗,把钱投到无底洞里。只要造纸厂停止向南门河排放工业废水,龙潭能依靠自身的净化能力逐渐恢复过来。”他冲着李济源夫妻挤眼睛,说:“你们不要逞能好胜,要把眼光放长远一些。谁能笑到最后才是胜利者。”
他们正在争论不休,一记响亮的锤声惊醒所有的人。滕锦锐毫不客气地宣布三号买主最终获胜。会场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村民小组长身边连个庆贺的同伴都没有。李济源倍感奇怪,曹苇为什么没有邀请家人来与他共进退,尤其是刘百灵和他们的儿子刘小才,难道这两个人也不配享受成功的喜悦。如果这也叫功成名就,他可不敢苟同此种认知。
大道上响起汽车喇叭声,富商们乘坐私家车浩浩荡荡开进城。大幕悄然落下,曹苇的心情并不轻松。他如今又把另外一条绞索紧紧地缠绕在自己脖子上。他在赵乡长特批的十万元之外多投入五千块钱抢购造纸厂,给不堪重负的家庭经济压上最后一根稻草。
刘百泉在女儿的搀扶下缓缓地走向河口村,数度回首遥望山脚下的龙潭。刘秀兰在路上一直都在责怪丈夫没有尽心尽力。何花领着小孙子等候在村口,她从邻居的口中打听到拍卖会的结果,脸上并没有一丝怪罪任何人的神色。老头子执意要把小姑爷拖进这场豪赌,刚开始就违背自愿原则,落得这个下场也没有什么好烦恼的。她一个妇道人家从来都不插手男人们的事业,免得木匠多了把房子盖歪,就像男子汉不应该操心厨房里的伙食如出一辙。男主外女主内是中华民族数千年留下来的传统,除了特殊情况以外,轻易打破这种平衡必将引起家里的混乱和恐慌。
年久失修的小楼上飘出袅袅炊烟。刘百泉陪着女婿喝茶聊天,刘秀兰跟随母亲到井上淘米洗菜。董红艳爬上楼来找农具,说是要去剪草河畔挖地种红薯。刘百泉心疼儿媳妇终年劳作,让她坐下来喝杯清茶解渴。
董红艳无意之间向他透露一个小秘密,说:“曹组长是用村里的公款勉强买下造纸厂,如果办不成养猪场还得倒吐出来。”
刘百泉点头同意她的看法,说:“用句民间的老话来讲:好吃不在慌。”他给李济源的茶碗里加上两匙糖,说:“刘长文他们正在酝酿一件大事,如果成功的话可以助你收复龙潭。我才会劝说你们别再花那个冤枉钱。”
李济源顿时信心大振,得到刘氏家族的配合,他今生今世再也不用为坐失良机而抱恨终生。他品尝一口甜蜜的红茶水,说:“我回城去马上把这笔款子单独列支,天塌下来也不准挪用一分钱。”
“曹苇不择手段推高物价,酿下的苦果只能独自品尝,没有人会跟他分担责任。”刘百泉一再强调道:“你今天退让一步,并不代表我们甘愿示弱,而是在战术上采用更加灵活的策略,避免中了别人的圈套。”
李济源懂得这句话所包含的人生哲理。从这次拍卖会的情况来分析,除了他本人急于把龙潭抢到手能够加价到十万,几乎没有人愿意出高过九万五千元的价格收购造纸厂。一旦到了墙倒众人推的时候,城里的富商们还会乘人之危再次压低价格,千方百计逼迫村民小组长就范。曹苇很难找到更好的买家。
曹苇的好日子已经走到尽头。他依然不思悔改沉浸在自我陶醉中,一意孤行大做白日梦。他欺上瞒下又从村里的账上挪用五千元钱凑足所需费用,按照协议交给刘长武五万元钱用于结清农民工的薪酬,剩余的款项统统交到明通拍卖行,将造纸厂和龙潭的产权全部过户到自己名下。
刘长武在兄长的协助下开始造花名册,先从本村的人着手发放工资,通过他们把消息散布到全乡,告知其他人前来领取薪水。这是一件造福乡邻的好事,不料其中出点小岔子,演变成一场旷日持久的寻人游戏。最为奇特的是宁兴禧不知何故一直都在拒绝代父领工资,任凭刘长武站在小摊子前面磨破嘴唇,他只管经营买卖自始至终不搭理人。刘长文经过多方打听弄清楚宁家田已被县法院判处一年有期徒刑在蹲牢狱。
东山监狱深藏在大山里面,右边紧挨着一座小型煤矿。他们乘坐运煤的汽车赶到监狱门口。武警告诉他俩今日不是探访时间,没有办理手续不能随便进入生产重地。刘长武讲明是来给犯人送工资,监狱长批给他们半个小时的探望时间。刘长文陪着弟弟走进监狱大门,在会见室里看到这名罪犯。宁家田伸出双手接过久违的工资,眼眶里饱含热泪称赞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守信用的人,比那些口蜜腹剑的小人好过千百倍。他从刘家兄弟身上看到人性的善良,表示要好好服刑争取早日立功获得宽大处理。他最终承认是受到他人的指使才走上犯罪道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