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纯的阳光照耀在南门河畔,规划中的河滨公园正在大兴土木,紧靠着北干渠的山坡上垒起石壁,摇身一变成为瀑布飞溅的人工景观。对岸的田野早已变成建筑工地,打桩机不分昼夜地轰鸣着,南市区即将拔地而起。
张润芳丢掉书包,无法向班长交家庭作业。她再也没有心思到学校上课,信步来到小河边。她没对任何人说起自己要离家出走,内心深处也拿不定主意应该采取什么行动。母亲此时远在天边,肯定不知道她的下落。父亲更加指望不上,他如今寄人篱下,怎敢据理力争得罪情人。张润芳走进小树林,面对着一棵疤痕累累的老柳树暗自垂泪。
一辆从城里开来的出租车停在河边。李济源没等汽车停稳纵身跳到地上,径直奔向树林深处,大声呼唤着孩子的名字:“张润芳,你别做傻事。李伯伯来啦,你有什么委曲可以向李伯伯倾诉。我是你最知心的朋友。”
张润芳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痕,缩起脑袋躲到河岸下面,不小心踩断一根干树枝,惊飞枝头的小鸟,扑腾着翅膀直上云天。李济源听到响动,转过头来看到河岸边闪过一抹红色的外套,不用思量就能确定那是张润芳的身影。他迈开大步一路追踪而来,在河堤旁边的荒草丛中找到小姑娘。张润芳无法躲避长辈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扑到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说:“李伯伯,我爸爸不要我啦,他再也不要小润芳了。”
李济源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替她擦尽腮边的泪水,不让她的面孔留下一丁点儿哭泣过的痕迹,说:“你还有妈妈和众多的伯伯叔叔。据我所知,爷爷也很关心你,他正在城里到处寻访你的足迹。李伯伯得到他的报信才会上这儿来找你。”他不像普通朋友那样找到张润芳就完事大吉,而是如同亲人一般陪伴在女孩身旁尽量开导她。他像哄自己的女儿似的说道:“小润芳不哭,即使受到天大的委曲也要学会坚强。你妈妈已经从昆明赶下来了。”
张润芳陶醉在父爱般的关怀里,抬起脑袋破涕为笑。小女孩大多喜欢做点白日梦,插上想象的翅膀飞往虚无缥缈的高空。她怀着狂燥不安的思念紧紧地依偎在李济源身边动情地说道:“你要是我父亲就好啦。”
李济源唯有仰天长叹不已,往事如过眼云烟一去不复返。他早该有一个像她这样大的孩子,何至蹉跎大半生,直到今日才抱上嗷嗷待哺的儿子。张仁不珍惜眼前的幸福,总有一天他会感到后悔莫及。李济源扶着她登上高高的河堤,两岸风光依然历历在目,只是少了些往昔的芦花和稻谷的芳香。
张润芳脱离险境,早把恐惧抛到九霄云外,恢复了青春期的活泼可爱。她提出一个不大不小的请求,说:“李伯伯,你能不能等我妈来了再走。我已经逃学啦,不想现在进城去面对同学们的白眼。”
李济源捋顺她前额上的乱发,说:“你放心好了,在你妈妈没来之前李伯伯那儿也不去,留下来和你一起欣赏建筑工地上的美景。”
闻雅洁心系女儿的安危,花上一百五十元钱乘坐长途出租汽车,仅用两个小时赶到曲靖。她指挥司机把车开到小河边上。张润芳的情绪基本平复下来。母女们正在诉说劫后余生的辛酸,张顺信也得到消息赶来了,祖孙俩人抱头痛哭一场,搅得闻雅洁心中五味杂陈。
李济源最怕见到别人哭泣,心头的酸楚顺着泪腺涌上眼眶,差点就要陪着他们掉眼泪。他把闻雅洁请到树林外面,说:“张润芳想爸爸啦。你快点给她找个父亲,也好让她的心灵得到慈父般的呵护。”
回到母亲身边,张润芳恳请爷爷到晏琳家取来书包和课本,当天下午像没事人一样去学校上课。闻雅洁亲自把她送进教室,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补交半天假条,谎称母女俩在昆明耽误了时间,请老师原谅家长的失礼。
李济源因此坐失良机。他赶到环保局将近中午时分,招标大会早已人去楼空,会场里只剩下几名内部人员在做收尾工作。他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是“兴琳有限责任公司”的张经理一举中标。这件事听起来近似荒谬,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当他千方百计把竞争对手的女儿从生死边缘拉回来的时候,张仁坐享其成捧走了桂冠。
张仁在环保局的招标大会上获得成功。他签下合同后再次向龚科长承诺东胜公司的产品经过轻工业局认证,在使用过程中绝对不会出现任何质量问题,从而让招标委员会的人蒙羞。龚格利要他在半个月之内把洁具备齐送到施工现场,全部货款等到工程验收完毕才能如数领取。
张仁怀着喜悦的心情离开环保局,趁兴走进街边的鲜花店,精心挑选九十九朵红玫瑰,请老板娘捆扎成美丽的花束。他要趁热打铁在事业和爱情上都获得丰收,当天中午捧着这束玫瑰花向女友求婚。晏琳早想告别单身生活,能和张仁结成夫妻也可以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
放学的路上格外冷清,同班的小伙伴们有说有笑跑光了。张润芳独自一个人想着满腹心事靠边行走,差点撞上停在路旁的摩托车。她得知真相后对父亲的所作所为十分失望,他竟然为了赢得情妇的欢心而弃女儿的生命于不顾。这位漠视父女亲情的老爸让人想起来就感到恶心,最好能让他从身边消失,永远不再相认。她不止一次地想要除掉父辈留在自己身上的印记,却得不到母亲的支持。
闻雅洁发觉女儿小小年纪有了心病,性格开始趋于孤僻,不论是在学校里还是家中都不太合群,总爱和一个在单亲家庭里长大的女孩相依为伴。顾从冰亲眼目睹家庭暴力带来的危害,她母亲受尽凌辱与丈夫离异了。两个女孩经常在一起玩耍,各自诉说心中的不平事,久而久之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思想,每当讲到伤心处总是泪眼相对。也不知从何时起,她们都在憎恨男人的恶行,更想脱离父系血统归依到母亲这边来,告别不堪回首的往事,奔向新的学习生活。
顾从冰的想法由来已久,说:“我听外婆时常对妈妈讲起不如把我的姓名改过来,跟着舅舅们姓廖,他们才好加大对我们的扶持力度而不会引起亲戚们的非议,说老人偏心眼帮着外姓人养孩子。”
张润芳背上书包,说:“你这个主意好啊,我也可以跟着母亲姓闻。”她纯属小孩子心性,又处于青少年的懵懂期,丝毫不考虑由此引起的后果,说:“至于名字嘛我们两人可以互换,各自从对方的姓名里取一个字相加起来就行啦。比如我叫闻从芳,你叫做廖润冰,岂不是比以前的名字更好听。”
顾从冰对她的绝顶聪明佩服得五体投地,当面商量好从学校入手,先让班主任认可,等到即成事实再逼母亲就范,顺利完成更改姓名的全过程。她们在班级上的胡闹受到老师的严厉批评,通知学生家长到学校里解释具体原因,否则的话按照违反校规严肃处理。
闻雅洁至此才知晓父母离异对女儿产生的心理冲击不容忽视,稍不留神就会带来无法预料的连锁反应。她赶到学校时正好和顾从冰的母亲相遇,两个女人一肚子的苦水无从倾诉,只能相视而笑以示借慰。廖怡大胆地挽起她的胳膊,共同踏上通往办公楼的阶梯,一起面对闯祸的孩子们。
陆翼玮负责初中一年级三班的教学工作。他的人品高尚,教学经验也是全校公认的特级水平。陆翼玮吩咐两个女孩站在走廊里等候家长到来,以免她们走错地方找不到本年级的办公室,其用意是想让孩子先跟母亲沟通一下,不至于让家长们摸不着头脑,浪费宝贵的教学资源。
陆翼玮拖来两把椅子,将家长安置在对面坐好,说:“你们的小孩都犯了一个相同的错误,拒不承认自己是张润芳同学和顾从冰同学。每次班长点名她们都要站起来大声更正自己叫闻从芳和廖润冰,影响到班级的教学秩序。”他稍微停顿几秒钟,以便家长们消化吸收新的信息,说:“你们要给孩子更名改姓,可以走合法程序先到公安局备案,再拿着户口簿通知学校,老师才能变更花名册。学校是有组织纪律的地方,容不得任何人乱来。”
闻雅洁紧盯着女儿的眼睛,说:“陆老师,我们一直以来都不赞成她们乱改姓名,更不愿意让她们背上父母遗留下来的包袱。大人所犯下的错误不应该成为孩子们的负担。”
廖怡赞同她的观点,希望顾从冰放下以往的仇恨学会做人,说:“小冰,你别像你老子一样爱钻牛角尖。说白了名字只是一个符号,区别你和张润芳有所不同而已。前面的路要靠自己走出来,不在乎你姓谁名啥。”
陆翼玮转过身来说道:“两位同学听好啦,你们私自更改姓名的做法不可取。根据我国教育部的规定,在升学考试的时候要仔细核对考生的身份信息,那怕是出生日期错了一个数字都要复查。如果本人的姓名对不上号,你们休想拿到准考证,由此造成的直接损失不可估量。”
再有二年时间要中考了,张润芳和顾从冰即将迎来人生的转折点。她们认真聆听陆老师的教诲,同意恢复一直沿用至今的姓名,不在班上乱搞恶做戏。陆翼玮还有话要跟家长交待,让两个女孩先去教室里上课。
教室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全班同学都在学习新知识。张润芳有意落在后面,让顾从冰走在前头,去迎接老师和同学们的目光。顾从冰低下脑袋坐到前排座位,抓起桌子上的课本遮住脸面。张润芳在门口犹豫一会儿,确认众人的视线集中在黑板上,仍然有点胆怯靠着门框站立片刻。
张润芳迈进清凉的教室,低下身子翻开语文课本。尹开邦只是莞尔一笑,友好地点点头示意她要集中注意力听讲,思想不要开小差又分散到其它事情上面。他正在教授新课程,吩咐同学们翻到“日出”这篇课文,转过身在黑板上抄写重要的段落和词汇。张润芳注视着粉笔下面流淌出来的华丽词藻,一颗少女的心仍旧平静不下来。
讲台上传来尹开邦讲解课文的声音。张润芳按照以往的学习方式记录下老师标注的重点。她依然排除不掉内心的空虚,如同每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充满自卑感。母爱再伟大也代替不了父亲在女儿心目中的地位,就像书本上描写的景色永远也不会在她的生活中出现。观感真是奇妙无比,它会随着心情的好坏呈现出不同的色彩。她现在没有闲情逸致来欣赏人生旅途上的风景。
张仁在事后向女儿做出深刻检讨,反复言明自己并非铁石心肠,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将她的事情排在末尾。张润芳用不屑一顾的神色回应父亲的示好。李济源能做到的事他为何办不到,简直是鬼话连篇在哄小孩子开心,让祖孙三代观摩了一场至亲不如外人的丑戏。她不接受这种有口无心的道歉。
张仁此时正忙得焦头烂额,没有时间跟女儿多磨嘴皮。他遵照龚科长的指示把洁具运到工地上,刚转身又发觉“兴琳有限责任公司”的资金链即将断裂。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没钱进货意味着无法维持公司的正常运转,投标成功的优越感随之荡然无存。他们再次陷入筹款的怪圈。
晏琳首先想到的是陈老板。张仁和环保局签下的合同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他可以拿上标书向总经销求援。他们赚到的钱也有一部分以利润的形式返还给陈照欢,他没有理由不在关键节点上拉分销商一把。
张仁为了表示诚意,提上两只宣威火腿亲自赶往昆明。他扛着一条装满肉制品的麻袋来到东胜公司驻云南省总经销处,陈老板正巧坐在办公室里悠闲地品茶。陈照欢对他送来的厚礼不感兴趣,任由两只火腿靠在门边,也不叫夫人来收走礼物,言谈之中流露出不安与惶恐。
商人会面的第一件事就是谈论生意上的往来。陈照欢仔细询问他的近况,认为他投标成功只是个良好的开端,不值得沾沾自喜满世界宣扬,接下来还要做很多工作。他重新换上一壶龙井茶待客,说:“小张,你这次打算补充些什么货物。”他向门外招招手,吩咐营业员拿来几款式样新颖的水龙头,说:“这是我们公司新开发的高端产品,质量又上一个台阶,可以确保七年不出任何问题。你要不要拿些去销售。”
张仁犹豫片刻,取出一份进货清单放到桌子上。这是他和晏琳花了一个下午拟定的表格,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阿拉伯数字,只有内行人才能从中分辨出具体的型号和价格。他面带微笑说道:“陈老板,我这次拿的货不多,大概在二万元左右。”
陈照欢按照他们开列的项目抄写一张提货单,让他先到妻子管辖的柜台上交款,明天就可以把货物发往曲靖。张仁直到此时才露出真面目,反复说明自己把全部资金都用到投标上面,希望陈老板高抬贵手允许赊购。陈照欢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他给出的答复十分干脆而又不讲情面,说:“你没有钱还做什么生意。我不可能光凭你的一通好话把货发给‘兴琳有限责任公司’,一旦出了纰漏连哭都来不及。”
张仁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份盖着大红公章的合同,说:“陈老板,这是我跟曲靖环保局签订的契约,上面的成交金额超过二万元。我今天把它压在你的玻璃板底下,权当本次进货的担保。”
陈照欢轻轻地推开他的手,说:“这份合约只是一张空头支票,无法拿到银行里变现,连当抵押品的资格都不具备,我要来又有什么用。”他只顾埋头喝茶,说:“你要去环保局投标的时候我已经讲得很明白,招标大会有可能变成吸金的陷阱。你没有实力别去凑热闹,弄到现在还想把我拖下水。没人能够帮助你。”
张仁哀求他通融一下,说:“其它公司的总代理都会给二级分销商铺货。你干嘛不能让我享受一次这样的待遇。”
鞠琨及时出现在门口。她已经在外面偷听多时,急忙走进办公室来替丈夫解围:说:“我们也面临资金不足的困难,如果不讲原则把货物赊给你,又拿什么来维持店面上的生意,由此造成的亏空向谁人讨要。”她耐心地劝导张仁为人处事不要太过分,说:“你们第一次商谈的时候我也在场,条款上并没有规定东胜公司要包办一切。张老板也是位小有成就的人士,总不能再像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还在稀里糊涂过日子。”
陈照欢把视线转到靠在门口的麻袋上,说:“你父亲不是在银行工作吗。你把这两只火腿拿回去孝敬老爸,也许能从他那里争取到一笔为数不小的贷款。”送出去的礼物那有再往回收的道理。张仁咬紧牙关不出声,他就算是身无分文也丢不起这个脸。今后还要和陈老板探讨买卖上的心得,当做交学费也不吃亏。陈照欢接了一个电话,声称要出去办事,说:“你先把它放在这里。我会在你下次进货的时候想办法补偿你们。”
晏琳对他空手而归并不感到意外。她已有生财之道,只不过是想让张仁先蹦跳几下,挫其锐气再收归石榴裙下,也好叫他俯首听命。她受够前夫的欺凌,对控制男人早有一套独特的手法,现在正是牛刀小试的绝佳境界。她听完张仁的陈述,顺水推舟叫他去找张顺信想办法贷款。张仁如果时运不济又在父亲那里吃了闭门羹。他再也没有本钱充能人,接下来必然是大权旁落,一切尽在晏琳的掌控之中。
工行信贷科的触角遍布整个曲靖县,科里的人员每天都在外面跑业务,房子里只剩下张顺信独自留守。他有半个多月未与张仁谋面,心中虽然挂念儿子的行踪,表面上却装成无事人一样请他稍等片刻。
张仁认为父亲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从小到大总是无条件地满足儿子的一切要求。他这次也是两手空空来见张顺信,期盼老爸能够一如既往支持他的索求。他毫无顾忌地跷起二郎腿,说:“我在生意上碰到点小麻烦,一时资金周转不灵。还望你老人家想方设法给我的公司注入一些资本金。”
张顺信用右手扶正老花镜,说:“张大经理,你有困难就会想起家里还有个老父可以依靠;我有事去找你还得看儿子的脸色说话。我到底是不是你的父亲真得打个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