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华转身走进大卧室,翻出一迭花花绿绿的股票放在他的面前。她垂头丧气地说道:“我当时听信投资经纪人的宣传,买的全是垃圾股,时到今日全都被套牢了。”她使劲绞着衣角,说:“这些票证只是暂时贬值,隔些日子又会自动解套,总不至于血本无归。”
周柱波让她收起股票,再想其它办法帮助朋友。他感到胃里不舒服,说:“你给我弄点吃的吧。我想吃你亲手煮的面条,最好能放上豌豆尖。”
庄华明白这是她应尽的义务,开始动手清洗蔬菜。煮上一碗早点最多花去十分钟,她只要在路上加快脚步,还能准时赶到化验室上班。她一边往沸水里下鸡蛋面,一边轻声问道:“你拿回来的营业款呢。把它交给我存到银行里去吧。”
周柱波用一种极为隐晦的方式说道:“我昨晚碰到鬼了,被他们拦路抢劫二万元。”他的幽默换来盘子摔到地上的声音。庄华由于心痛钱财竟然像个小孩子似的哭了。她抬起失血的面孔,眼睛里喷出怨恨之火,双颊上的肌肉因为紧张而凹陷下去,身子一软滑倒在地板上。周柱波急忙伸出右手,轻轻搂住她的腰身,声泪俱下地乞求妻子宽恕,说:“老婆啊,你可千万别吓我,不要为了这点钱自寻短见。我在这里对天发誓,从今天开始金盆洗手不再涉赌。你若是不相信我的诚意,只要发现我再参与赌博,当场拿菜刀砍下我的两根手指头。”
庄华缓慢地醒过来,暗恨丈夫挥金如土,打麻将输掉这么多钱。若要他远离赌博简直是天方夜谭,别说是剁掉他的手指,就算是砍掉一条胳膊又能如何。她拭去腮边的泪珠,说:“谁要你尿盆洗手啦。常言道: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你从今往后不要在‘小洞天’里设赌局,再跟张仁他们玩通宵。实在是手痒难耐,找上几位厚道的人打个一角二角钱的小麻将,玩上一天输赢也不大,当成是消遣时光罢了。”
周柱波只好唯唯诺诺听命于庄华,谁让他干尽傻事丢人现眼,没有受到她的谴责已经是万幸。他亲自把妻子送到水利局去上班,暗地里托付闻雅洁多多关照她的情绪变化。闻雅洁的眼神变得有些怪异,已经发觉他们在家里吵过嘴。她对这方面的情况十分敏感,答应他会小心在意。周柱波想从妻子那儿拿钱的计划泡汤了,无法兑现对朋友做出的承诺,心中已是懊恼至极。他再也没有雅兴等到傍晚去河边赏月,干脆登上二楼走进技术科,来找李济源当面讲明情况,期望早日得到老朋友的谅解。
李济源对他的到访深表惊讶,他们早已约好要到老地方去看风景。周柱波却在十二个小时之内做出改变。他听完朋友带来的坏消息并不感到意外,只把它当成是对自己的个人打击。也许是命中注定,张仁是他一生中永远也摆脱不掉的对手。好在还有时间,他可以再想办法从另外的渠道筹款。他为了缓和气氛,向周柱波要上一支香烟解闷。
周柱波不敢正视他的眼睛,说:“你们还有些音像制品放在‘小洞天’里,我粗略估算一下大概值得五六千元。你现在急着要用钱,干嘛要把资金压在货上,不如将它转让给别人,先回笼一部分现金好办正事。”
李济源早有此种打算,只是碍于面子不便直言。刘秀兰能在“小洞天”门前占有一席之地,全仗周柱波看在朋友的份上鼎力相助,其他人接手后还能得到周老板的首肯吗。这可是至关成败的地理因素。他必须问清楚再做区别对待,说:“老周,你看这些货物转给谁会更好一点。”
周柱波仍旧垂着脑袋,说:“刘小才以前帮过你的大忙。他媳妇正想来街上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又和刘秀兰是一个村子的人,乡里乡亲的好说话。我只要松口让他们在老地方摆摊,他肯定会按原价一分不少地向你们付清全部货款。”他随即又提出一个新的设想,说:“剩余的部分等我赚了钱再借给你。”
幸运的光环再次降临到李济源头上。难得朋友一片真心实意,又帮他挽回一笔资金,加上弟弟妹妹凑来的五千元,他所筹到的款项已经过半,精打细算也能把商店先开起来,资金到位后再扩大经营。李济源马上给家里挂电话,要刘秀兰赶到“小洞天”门口清点货物,当天和刘小才夫妻办完交接,早日拿到钱才是硬道理。
刘秀兰乘坐九路公交车赶到“小洞天”,刘小才已经恭候多时。李济源已将全部货物搬到街边,腾出一些空纸箱给刘小才放东西。刘秀兰不愧是经商多年的行家里手,到了这种时候仍然没有忘记支起摊子,一边点货一边向路人吆喝着推销光盘。在她眼里能多赚一元钱也是好的。街坊邻里久未见她出来售货,今日闻讯后纷纷赶来凑热闹,买走一百多盘光碟。
刘小才看到“小洞天”门前的生意如此火爆,更加坚信自己的选择无比正确。他今年三十出头,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沉重的生活负担让他看上去要比同龄人苍老。他的妻子何秋雨是嫁出来的姑娘,在农村里没有半亩土地,常年呆在城里变成无业游民。她手上并无一技之长,只因孩子年龄太小又被繁杂的家务事绊住手脚,一直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全家四口人靠刘小才的工资苦度岁月,生活上的拮据由此可见一斑。李济源能把这么赚钱的生意转让给他们,怎不让人心怀感激。刘小才随便找个借口走过去紧紧握住李济源的手,尊称他为大哥,顺便敬上一支名贵的红塔山香烟。
何秋雨没有参加具体的清点工作。她从得知这件事情开始,被刘小才支使到乡下去跟亲戚朋友借钱。他们都知道李济源急需用钱,才会把这么好的生意拱手相让,如果不能满足他的要求很难取信于人。刘小才在三年前为点小事跟父亲闹翻后一直和家里保持着距离。他不便亲自出面向老人求援,只好让何秋雨去跟母亲求情,希望她看在孩子的份上资助他们做点小生意,也好平平安安地养大一双儿女。何秋雨肩负使命奔波一个上午,终于在午后出现在“小洞天”门口。她的奶水已经浸湿衣衫,也没来得及给孩子喂上一口奶。幸好有本村的刘长文与她一同前来,让她减轻了一些旅途上的劳累。她放下背后的小儿子,从襁褓里翻出一个用手帕叠成的包裹,说:“妈担心我在路上碰到歹人,特意嘱托刘长文大哥护送我进城。”刘小才把悬在嗓子眼里的心放回肚中,妻子真是好样的,有她出马没有办不成的事情。何秋雨擦掉额头上的汗珠,说:“刘姐,这是六千元钱,不够的话我再去借。”
刘秀兰的心情十分愉快。她平生最高兴的事就是当面数钱,听着百元大钞在手里“哗哗”翻滚的声音,比世界上最动听的交响乐还要美妙三分。她手握大把的现金,人也变得慷慨起来,将剩下的光盘倒进空箱子,说:“这些多余的音像制品也送给你们。小才兄弟,祝福你们一家人和好如初,赚到钱可别忘了爹娘,多回家去看看老人。”
刘长文赶进城来另有他意。他也是凑巧在村口遇上何秋雨,方才知晓李济源要跳槽出来另谋发展,难免勾起一段陈年往事。风风雨雨十多年来,他和李济源从相识到相交,为了保护龙潭呕心沥血。李济源怎能在最困难的时候撒手不管,事先也不打声招呼就要另寻出路。莫非他已经厌倦没完没了的拉锯战,要丢下昔日的盟友去追求富贵。刘长文也不便当着众人的面直接讲出胸中的不平事,只能借着送他们归家的时候吐露心声,说:“你离开水利局,我们要想拯救龙潭的生态系统更没指望了。”
刘秀兰简直听呆了,乡亲们的担心不无道理,现在的人一旦有钱都会变得六亲不认,更何况是短短几句说辞,稍不留心就会被一阵山风吹得无影无踪。三姐夫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让众位姐妹看清人心的丑陋。李济源挣到钱后不能回报社会,岂不是要把老父亲活活气死。她静静地陪在丈夫身旁,很想了解一下他的真实意图。
这是一个份量很重的话题。李济源突然想起列宁的名著《退两步进一步》,只是这么高深的学问很不容易用一二句大白话向农民朋友解释清楚。理论再精辟独到也是枯燥无味的,远远比不上现实生活的多姿多彩。他只能秉承自己内心的感悟来讲话:“长文啊,我这样和你说吧,我们与其不进不退跟造纸厂空耗下去,还不如想个办法把龙潭盘下来,到那时要怎样改变它的面貌都由我们掌控。”
“这是你采取的以退为进的策略吗。”刘长文将目光转向刘秀兰,想从她那里得到某种合乎情理的提示。刘秀兰肯定地点了点头,表明李济源确实有过此类设想。刘长文毫不夸张地扩大了嘴巴的容积,说:“这得要多少钱啊?”
李济源确实有些商业头脑,说:“我们抛开所有的大道理不说,单从城市的发展而论,随着新建住宅楼的兴起,郊区的土地价格都在见风就涨。你们以为我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让龙潭和它周围的田地流转到其他人手上吗。”他用就事论事的方式打消他们的顾虑,说:“你回村去告诉我老岳父,让他听着点消息,段经理一有动静立即来找我。”
刘秀兰开怀大笑,说:“他从参加工作那天起开始钻研马克思的《资本论》,对资产阶级那一套烂熟于心。他经商不成问题,能赚到大钱。”
刘长文认为他比任何人都要想得长远。李济源从不说空话大话,总是用普通老百姓听得懂的语言讲出一番令人折服的道理。他和李济源夫妇是老相识,深知他们不是耍嘴皮子的人。李济源是位很有胆识的水利专家,辛辛苦苦度过半生,而今又要重新走进风雨之中,去迎接另外一个更加严峻的考验,让实践来证明他到底有多能干。在今后的十多年里,他还要和李济源保持联系,共同探讨改造龙潭的方案,再追问下去反而显得自己小家子气。
李平也在为借钱的事大伤脑筋。他十分后悔在预交购房款那天听信妻子的话,非要刘秀兰拿出五千元来买房,致使大儿子创业时手中拮据。这个窟窿是他捅下的,他有责任要亲手补起来。小儿子和小女儿两家人尚能节衣省食,各出二千五百元助兄长一臂之力;李济远的爱人已经是省城一家装饰公司的老板,他可不能一毛不拔,放任大舅子的梦想濒临破灭。
李平首先要攻克的难关是取得老伴的支持。他乘着儿女们都不在身边,说:“孩子他妈,耿昌七年前要上昆明开公司,曾经通过李济远来找我们拿走三千五百元钱。他现在已是事业有成的大老板,不说要资助我们家,至少也得连本带利把钱算清楚。我们也好拿来还给李济源去开洁具店。”
黄仪进入老年身体更加发富,浑身上下的穿着打扮仍然像青年时代干净整洁。她从未让外人见过自己衣着凌乱的模样。她对儿子不听劝阻非要跳出水利局耿耿于怀,说:“那是我的养老钱,谁也不许动。”
李平明白她是在讲气话,只好耐住性子继续开导妻子,说:“你身旁有两个儿子,还一心想着要耿昌来养你,会让家里的男人们很没面子。”
黄仪不管不顾地说道:“一个姑爷半个儿。我把养老金交到他手上,李济远敢不养我吗。”她不想跟丈夫吵架,说:“我真的弄不明白,李济源是中了谁人的蛊惑,放着堂堂正正的科长不干,非要自找苦吃跑去建材市场开商店。他都快四十岁的人,就算是铁打的身体还能再折腾几年,别把投资花光了再退回来接受政府的救济。”
“猪往前拱,鸡往后扒,各有各的食道。他们现在面临着重重困难,你不搭把手反而尽讲泄气话,如同老晚妈一点也不心疼儿子。”李平摸着下巴,表示自己才是一家之主,说:“像你这样前怕狼后怕虎,走在中间还怕踢破脚指头能干成什么大事。你好好地想清楚吧,别再拖儿子的后腿。”
黄仪轻蔑地瞪了丈夫一眼,说:“你说一千道一万也解不开我心中的疑惑。李济源这样锲而不舍到底是为那般,难道是为了登上富豪榜就可以放弃自己的信仰和人生追求,成为浑身散发着铜臭气的商人。这不是他的性格。”
“他并没有抛弃理想。”李平饮下半杯茶水,尽量平复自己的心绪。黄仪为官多年仍然改不了往日的习气,三句话不离老本行又要上升到政治的高度来评判儿女们的所作所为。他冷静地说道:“他是为了挽救龙潭才做出这种决定。”
黄仪仿佛抓到他们的把柄,说:“李济源这些年的努力全都葬送到龙潭里。你为何还要支持他一条道走到黑,累死累活又能得到什么好结果。”她拎起篮子上街买菜,说:“我不求他们大富大贵,只想早日抱上孙子。这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嘛。”
真是个马列主义老太太,既固执己见又蛮横不讲道理。李平心里明白妻子不希望李济源远离权力中心,再一次失去升迁的机会。他也能理解她这样做毫无恶意,仅仅是望子成龙的一种良好愿望。
曲靖四中附近的公交车站冷冷清清,只有六七个候车人。李平从三路公共汽车里走下来。他事先打过电话,大女儿会在那里等他。李济远站在学校大门口等候多时,她接过李平手中的礼物,把父亲带进单身宿舍,请他坐在一把竹制躺椅上。这是一间二十平米的居室,集客厅卧室厨房三种功能于一体。从室内简单的摆设上不难看出家里的主人仅仅把这儿当成临时落脚点。两地分居的日子确实不好过,李济远既要坚持教学工作又要带孩子,繁杂的琐事让她变成讨厌的女人。李平开门见山地说道:“你哥哥最近要开个小商店,他们的钱又拿给我和你妈去集资建房。我想找耿昌借点钱资助他们一下。”
李济远走到父亲身后,帮他按摩僵硬的肩部,说:“爸,我不是跟你讲过耿昌在省城买了新的住房,花去我们多年的积蓄。”她的手法十分娴熟,只须轻轻几下就缓解了李平的不适。她扳起手指头罗列出一大堆困难,说:“耿昌早在两个星期前把所有的钱都汇到广州去进货,弄得公司里资金周转不灵,连我们娘俩这个月的生活费都凑给他去应酬,我只好把女儿送到她爷爷家蹭伙食。我们真的帮不了大哥的忙。”李平在进屋的时候确实没有见到外孙女,自然相信了大女儿的话。李济远诉完苦后又说道:“他们急需用钱可以去贷款,等赚了钱再连本带利还给银行。”
李平也有过此类想法,说:“你能不能跟耿昌商量一下,以他公司的名誉为你哥哥提供担保,让他们顺利地通过审核,也好尽快拿到贷款。”
李济远十分为难地笑道:“爸,你们不是在供销社买了房子,可以用它去做抵押,向工商银行申请贷款。何必要绕个大圈子,从昆明开具证明下来,费时费力还耽误功夫。再说曲靖的银行系统能否接受还要打个大大的问号。”
李平审视着大女儿,有些搞不懂她的行为准则。虽说是女生外相,她也不该得了健忘症,这么快就把娘家曾经资助过她们的事忘得干干净净。李济远尽管说辞温和,却从骨子里透出几许冷漠,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李平的内心很烦躁,却不愿意粗暴无礼地对待家人,终归血浓于水,黄仪还指望着她养老。
父女们已经无话可谈。李平只好告辞出来,顺路跨进农业银行,来找昔日的老友咨询贷款事宜。洪舒畅热情地接待了好友,认真听完他的诉求后反复讲明只有用房产证才能做抵押品。他本人很乐意帮忙,最多在七个工作日之内就能审批下来。李平再次失望而归,供销社的房子才盖到半截,估计要拿到房屋产权登记证还得等到三年以后。他开始绞尽脑汁想着要上那儿去把这种橙红色的小本子搞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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