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利局的机关工作相对于基层而言轻松多了。王朝峰只须忙到十点过后便有一段空闲时间。他从抽屉里拿出自家的房产证,又在思考着李济源要跳出政府部门去创业的事。他们曾经在前几天深入交谈过一次,李济源明白无误地告诉朋友说要离开水利局,今后不可能随时陪伴在好友身旁,希望王朝峰要多多注意身体,别太劳累过度以免引起旧疾复发。他已经拜托朱建新代为关照朋友的工作和生活。
冲着这份友情,当他听说李济源筹款遇挫,决定拿出不久前发下来的房屋产权登记证帮他度过难关。他刚打开柜子,于春马上明白过来,堵住房门死活不让他走。王朝峰挣脱她的纠缠,说:“你让我痛痛快快地帮朋友一把。”他唯恐引起家庭纠纷,说:“周柱波已经答应过我,他能在三个月之内筹到二万元,再帮我把房产证赎回来。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
于春担心他发高烧伤及大脑,伸过手去摸着他的额头试体温。她高声叫道:“爸爸,你快来帮忙,王朝峰又要干傻事啦。”
王兴住在他们隔壁,听到儿媳妇的呼声匆匆忙忙赶过来,让他们两口子先冷静下来,有什么话好好讲,千万别伤了夫妻的和气。自从于春嫁给儿子的那天起,王兴一直在他们中间充当裁判员的角色。他凭借着自己的品德和学识赢得她的尊重。于春对老公公的意见言听计从,如果没有他的怜惜和照顾,她们也不可能住上这幢三层小楼,过上令人羡慕的幸福生活。老人一生都在为王朝峰的衣食住行操心,绝对不会做出有损儿女的事。
王朝峰把房产证丢到桌子上,说:“老爸,你给我们评评理,我们这幢房子是得到谁的帮助才盖起来。饮水要思源,我怎能眼睁睁看着李济源陷入困境而无动于衷。”他显得有些激动,脖子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全都鼓起来,说:“有恩不报非君子。我袖手旁观还叫人吗。”
王兴耐心地听完他们的陈述,说:“小于,你们能够如愿以偿盖起这套房子并不是我的功劳,当时要不是李济源在白副县长面前替你们求情,我也不可能舌战群雄拿到地基。”他能够体谅儿媳妇的良苦用心,说:“这样好啦,既然你们夫妻俩存在争执,把我的房产证借给李济源去做抵押吧。”
于春紧紧地挽住丈夫的左臂,期望能够得到他的谅解,说:“爹,这是我们的事,怎么能让你跟着受累。”她也拿不准应该采取何种行动才是正确的选择,说:“我心里正在犯嘀咕,李济源要去贷款只是小事一桩,怎会惊动这么多人争着为他提供担保。莫非是他的创业之路充满风险,周柱波才会百般推辞,把这个烫手的山芋丢给我们,让王朝峰去涉险。最后吃亏的可是我们。”
王兴凭借着丰富的学识为她解惑,说:“做生意那有不冒风险的事。你想过没有,能有二个以上的人愿意为李济源提供援助,正好说明这是一件多么兴旺发达的事业。其中有一个人瞎了眼,第二个人不可能再犯同样的错误,第三位更不会是白痴,明知事情不可为还要勉强行之,光着脑袋往刺丛里钻。”
于春自知理亏,从桌子上抓起房产证,陪着小心递到王朝峰手里,说:“老公,你别生气嘛,快把它送到李济源手里。帮人帮到底,我再也不会阻拦你。”
一缕阳光从窗户里斜射进来,映照在房屋产权登记证的烫金封皮上反射出万道霞光。王朝峰整理好心情,快步登上二楼,径直走进技术部门。他和李济源进行了简短的交谈,直接把贷款所需要的证件交到他手上,以示朋友之间的情谊弥足珍贵。
李济源大喜过望,能够得到王朝峰的鼎力支持,好似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收拾好桌面上的文件,乘着下班前还有一点空余时间来找胡俊,商谈具体的离职请求。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抉择,稍有退缩就会前功尽弃。
胡俊十分友善地接待了他,水利局长仍在千方百计为国家挽留一个可用之才。他最近从省教育厅了解到在今年的招生工作中,农业院校所有的学科又爆出冷门。如今的学子全都在追捧经济类的大专文凭,想着大学毕业后能开小轿车住上豪宅,谁也不愿意去乡下吃苦受罪,到野外顶风冒雨搞调研。像李济源这种全身心投入到水利事业上的专家越来越少。他把手搭在李济源的肩膀上,和他共同回忆七十年代的生活,帮他找回那里艰苦那里去的豪情壮志,说:“小李啊,你能否再慎重考虑一下,以人民的利益为重,留下来继续工作吧。曲靖的水利工作需要你的聪明才智。”他讲上一个笑话,说:“我国的科技界都在流传着一句俗语,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是脑体倒挂的年头,搞原子弹的没有卖茶叶蛋的收入多。这种情况迟早会有所改变。”
李济源不厌其烦地剖白心迹,说:“我想这样干是因为有了资金才能从段经理手里赎回龙潭,还河口村的水源地一片清净。”他从自身的经历中悟出一个道理,机会只留给那些做好准备的人。如果十年前他在广州听从妹夫的忠告,及早从政府部门抽身出来经商,就有能力和段经理一较高下,何至落到今日四处求爹爹告奶奶地筹款。他咧嘴一笑,说:“这与社会分配和个人收入毫不相干。”
“你讲的理由很充分。”胡俊陪着他在办公室里踱步,说:“你也不要意气用事,以暂时的不顺心来衡量个人得失。县政府准备调你到办公室任职。”
李济源至此才知道他百般挽留自己的真实用意。面对着大好仕途,他毅然选择离去,说:“县政府还是把这个机会留给比我水平更高的人吧。我下定决心非走不可,拿定主意要去商场上大战几个回合。”
胡俊长叹一口气,眼前的情形并不乐观,任凭他磨破嘴皮也留不住李济源的一颗心。他显得不够和气,说:“实在对不起,你们这一级干部的任免权由县里掌握,水利局无权决定你的去留。你去找白副县长,她也许能解答你的问题,会给你满意的答复。”
李济源跨进财政大院,刚走到窗前听见刘秀兰在和公婆谈论筹集资金的事。黄仪得知他们去银行贷款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脸上闪过一丝兴灾乐祸的笑意,可想而知她是坚决反对李济源下海经商。她见到儿子走进门来,马上恢复原状,对他表示关心与同情。李济源好似无事人一般接受母亲的安慰。
李平在这个星期里联系了所有的老友,大多数人都因为年事已高帮不上任何忙,剩下三五个知己也像他一样把终生的积蓄投到集资建房上面,既无法撤资又拿不到房产证只会干着急。
刘秀兰马上意识到她必须做丈夫的坚强后盾,说:“妈,你前几天给我买了些金首饰,与其把它放在箱子里等待升值,不如将它变卖换成现金,先把洁具店开起来再说。”她发觉婆婆面带愠色,赶忙解释道:“我平时不喜欢穿金戴银,怀孕后更不想在人前显摆,若是遇到歹徒抢劫还会危及到胎儿的安全。”
黄仪见她提到孙子的安危,只好强装笑脸压制住满腔怒火。李平及时站出来解围,说:“小兰啊,老话讲得好:置物不穷,卖物不富。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别再惹你妈生气。筹钱的事交给大老爷们去想办法。”
李济源唯恐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因为意见不合产生小摩擦,从而影响到婆媳关系。他从怀里拿出一个橙红色的小本子,说:“今天早上王朝峰把他们家的房产证送来了,还当面预祝我们事业成功。”
刘秀兰从椅子里跳到地上,像个小孩子似的拍着双手说道:“太好啦,总算天无绝人之路。妈,你都看到了,李济源有贵人相助,迟早都会成为百万富翁。”黄仪紧张地盯着儿媳妇的一举一动,生怕她有任何闪失。她已无其它选项可言,只好以一种更加包容的心态接受即成事实。刘秀兰得意忘形地说道:“我们是先去银行贷款好呢,还是把房租交了合算。或者是两样一起办。”
李济源告诉她晚上还有更重要的事,说:“我办理停薪留职的手续卡壳啦,还得连夜赶到潇湘乡去找白月英,请她尊重朋友的选择。”
刘秀兰自恃有大姐夫一家人住在潇湘村,轻车熟路要陪丈夫赶往乡政府。她跑进卧室去穿外套,说:“你稍等一会,我换件衣服就来。”
黄仪挽住她的胳膊从中阻拦道:“你给我在屋里好好呆着,别跟着他东奔西跑瞎胡闹,我或许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干涉你们的事。”
李济源自从那年不告而别,今晚还是头一回闯进白月英的家。乡政府的住宿区仍在办公楼后面的大院里,从这儿往东边看过去,晚风轻拂的河畔一片灯火通明,新建的机关干部住宅楼正在加班加点施工,搅拌机的轰鸣声响彻原野。随着市场经济的不断发展,古老的乡村也在改变着一穷二白的面貌。
赵友佳穿着拖鞋打开房门,把深夜访客迎进客厅。他惊讶地望着妻子,希望这不是她们俩人的私密约会。他曾经在结婚前听说过他们的风趣雅事。李济源毕竟是白月英的初恋情人,怎不叫人对他严加提防。感情的事一旦死灰复燃就一发不可收拾。他这么多年来每当见到李济源接近妻子都会醋劲大发,更何况是夜半来访。他得盯紧些,千万别让他们走得太近。
白月英没理睬丈夫的多疑,不但和李济源像老朋友一样紧紧握手,还亲自安排他坐在正中的大沙发上,其亲热程度让赵友佳看着都觉得肉麻。白月英端上一杯热茶,说:“你来的正好。我有一点事要向你通报,组织部门通过考查后准备提拔你担任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你回去以后尽快移交手头上的繁杂事务,稍微做点准备工作,最多到下个月就要走马上任。”
李济源早有预感,赵友佳会把他看成是来跑官要官的人。他心平气和地说道:“白月英同志,我首先要向你表示感谢,其次是来跟你商谈我即将停薪留职的事。”
大凡为官者都把政治生命看得无比重要,像他这样自毁前途的做法实在不可取。李济源离开政坛后别想得到白月英的垂青,不用多长时间就会从她的视野中消失得一干二净。赵友佳终于可以放心了,李济源只要任性到底,终将和他们的生活渐行渐远。他乐见其成地说道:“嗬,李科长很会赶时髦,要下海经商当时代的弄潮儿。”
白月英瞪了丈夫一眼,让他赶紧闭嘴。她还想提醒李济源别忙着下结论,说:“你再仔细考虑一下,这是一次十分重要的任命。”
赵友佳已经听出白月英的话外之音,她分明是在暗示自己获得组建政府班底的权利,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李济源很有可能在下届县政府组阁中顺利地坐正座子。他略显激动地说道:“这么好的机遇怎么轮不到我的头上。”
李济源并不是傻瓜,他早就从胡俊的言辞中领悟到事情的实质性。他只能再次谢绝女上司的好意,说:“赵乡长,自从造纸厂向龙潭里排污,我岳父一病不起。也不知道他是出于何种原因跳到深潭中想要自杀,被冷水刺激后反而精神百倍,不但祛除百病,还能上山种树,下地使牛犁田。”他声情并茂地说道:“更为神奇的是我妻子舍身救父,也在龙潭里浸泡了十多分钟,回到城里不出半年时间怀有身孕。你大概不知道我的实际情况,本人从结婚到现在已是十年有余,膝下一直无儿无女,怎不叫我愧对父母双亲。正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龙潭,让我做了一回真正的男子汉。白副县长也给评评这个理,我怎能受了恩惠再任由它继续荒废下去。既然老天爷都开眼了,我必须干上一件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事,来报答大地山川的恩情。”
白月英显然是被他的真诚所打动,不再做任何说服动员工作。她开始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说道:“你这些年也吃了不少的苦,现在要创业肯定会碰到许多困难,比如怎样组织货源,销售渠道是否畅通等等一系列问题。”她对商业运作略知一二,说:“要开办实体经济就得有投资,你手头少说也得有个几万元吧。我真不敢想象你一下子上那里去筹措这么多的钞票。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别跟我讲客气,我一定会全力以赴帮你解决麻烦事。”
“我向亲戚朋友借了些钱,剩下的另一半还得靠银行贷款。”李济源的眼睛有点湿润,说:“你能否给我介绍几个金融界的高管,让我尽快拿到所需资金。”
白月英不假思索地说道:“我们县政府设有扶持小型微型企业的专项资金,全是低息的贷款项目。”她从抽屉里取出一本信笺,拧开钢笔在纸面上写了几行字,说:“你拿着它去工商银行找肖行长,他会帮你办理相关手续。”
工行信贷科深藏在总部大楼里。李济源去找肖行长未果,办公室的秘书说行长上昆明出差,要到下个星期才能会客。他心情懒散地走到二楼,眼见信贷科的牌子悬挂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便想跨进去了解一些贷款信息。
温和的阳光照在窗台上,房间里只有一位老同志在翻看当天的报纸。李济源偏头看过去感觉此人有些面熟,仿佛是在那儿见过,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张顺信听到脚步声,抬起老花镜盯住来人,脸上的神情也由不解逐渐转变成惊喜。他正在为儿子的家务事发愁,此时见到水利局来的熟人,好像碰到救星一般高兴,又是沏茶又是让座显得十分热情周到。
李济源倍感奇怪,说:“老大伯,您贵姓。我是来跟你们商谈贷款的事,不知要办那些手续,还望您老人家多多指点。”
“我是张仁的父亲。你想不起来了吗。我们在二十年前见过,那时候是你把腿部烫伤的张仁送到曲靖人民医院,还守在病房里护理他两天两夜。”张顺信依然不忘旧情,把他拉到身边坐下,说:“你要贷款好说,我会帮你办理相关事宜。”
李济源起先听说他是张仁的爹,还在暗中叫苦连天,初次踏进银行就投错门路,贷款的事又要起风波。随着俩人的交谈逐渐深入,他的心情开始由阴转晴,眼前的信贷员是位值得信赖的长辈。他拿出房产证,说:“张大伯,我来银行之前打听过,工行已经开通小型微型企业低息贷款。您看我的条件符合上述规定吗。”
张顺信仔细核对过他所提供的证件,认定一切手续合理合法,可以启动贷款程序。他翻看着房产证上的门牌号码,说:“小李啊,按照银行的有关规定,你还得陪我去实地考察一下抵押物。”他抓起椅子上的外衣,压一张纸条在玻璃板下面,说:“请你在前面带路,我们到珍珠街去看看房子的具体位置。你不要有心理负担,这只是一个必须要走的过程。我相信你在不久的将来有这个还贷能力。”
李济源走到大街上,在路边的公用电话亭里给朋友打个电话,让王朝峰及早做好准备,不要耽搁信贷员的行程。他们走过两个街区,沿途皆是新建的楼房,各类商家正在忙着装修底层的商铺,为早日开业快乐地忙活着。
王朝峰迎出百米开外,站在十字路口等候他们的到来。张顺信很快认出他来,双方在友好的氛围中简短地谈上几句话,令人不得不感慨万千,和儿子同时参加工作的人或迟或早都奔上致富之路。他大声称赞王朝峰和李济源的友谊在隔了二十多年后还能如此深厚。他望着街边的三层小楼,悲叹儿子既可怜又短视,有违父亲的初衷一再做出过激反应,和李济源这么好的人失之交臂。张仁只因劣迹斑斑无颜呆在他的朋友圈里。张顺信真不知道儿子是出于何种原因疏远了昔日的伙伴,虽说他也在外面广交朋友,何曾有过像他们这样肝胆相照的友人。
王朝峰带着信贷员里里外外转上一圈,说:“张伯伯,我这套房屋光是建筑面积达到一百八十个平方,若是按照目前的市价来估算少说也值二三十万。我用它给李济源提供担保,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吧。”
张顺信已被他们的友情所打动,承诺在五个工作日以内让李济源拿到贷款。他向潜在的客户放贷二万元,不但能得到丰厚的回报,更为重要的是想借此机会向李济源提出要求,希望他看在孙女的份上劝说儿子收心,别再干有损夫妻感情的傻事。他锁上公文包,说:“我在这里还有点小事想请两位帮忙。恳请你们看在老夫的面子上千万不要支吾推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