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过午茶,李济源陪他步下小楼,沿着林间便道在公园里闲逛。一群白鸽从路旁的平地上飞起,环绕湖心亭连转三圈,给蓝天带来一片安宁。敖维扬的心思又回到表姐身上,夫妻之间的感情一旦出了问题,就不是能用钱解决的事。婚姻破裂往往会给妇女和儿童带来意想不到的伤害。他把手中的纸屑丢到垃圾筒里,说:“你跟我表姐夫在一个单位工作,理应知道他那个烂德性,人长得贼眉鼠眼不说,还在外面跟别的女人鬼混。总有一天他要面对现实,在情人和现任妻子中间做出选择。他不可能一个人霸占着两位女人而逍遥法外。我国现有的法律不允许他这么干,我也不会答应他乱来。”
李济源装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说:“你表姐是个充满理性的人,她的智慧不在你我之下。我相信她有能力摆平这件事,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生活。我们最好不要过多干涉别人的私事,避免再给她制造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敖维扬的言论有些偏激,说:“没有感情的婚姻还要继续维持下去只能是害人害己。”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有点情绪化,再严厉的指责都无助于问题的解决。他调整了心态,说:“我今天只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请你帮点小忙,在某一天发生不可逆转的情况时希望你能伸出援手,帮助我表姐度过难关。据我所知,你们一直保持着友谊。我表姐因此而尊重你,她非常珍惜这份友情。”
这一手干得相当漂亮,他直到最后一刻才吐露自己的心声。敖维扬肯定听说过他们青年时代的点滴轶事,才会把表姐托付给一个值得信赖的同事。李济源确实在朋友面前承诺过要把闻雅洁视为知己相待,不用他再三叮嘱也会履行当初的诺言。更何况张润芳从小跟他投缘,只差没有认作干爹。李济源成亲十年尚未生子,他喜欢儿童的天性遐迩闻名。他的衣兜里随时都装满糖果,用来逗乐身边的每一个小孩子。为了祖国的花朵能够健康成长,他点头答应了敖维扬的请求。
他们分手后,李济源乘坐九路公共汽车来到学院街,望着眼前的水利大楼出神。他在这里供职二十多年,要离开熟悉的工作环境还真的有些舍不得。合同已经签订,意味着再也没有退路。他不想停下奔向新生活的脚步,吃苦受罪也要咬紧牙关坚持下去。他的奋斗目标十分明确,挣钱就是为了挽救龙潭。除此之外也包含着某些广为人知的原因。他曾经遭人诬陷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为什么就不能换一种活法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如今这个世道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人们可以自由地选择职业,不用在一棵树上吊死。他为何不一试身手。
周柱波在“小洞天”门口等他,想了解一下他们谈判的具体内容。他已经从闻雅洁嘴里获悉朋友即将踏上经商之路。早在十年前他曾经劝说李济源放弃优越的机关生活共同创业。李济源拒绝了他的好意。他担心朋友又会故伎重演,说:“李济源,你要开办实体店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借二万元给你作为垫本,等到你赚钱后再还给我也不迟。”
李济源目前缺少的正是启动资金。他掩饰不住心头的喜悦,欣然接受了周老板的美意,说:“行。你先把钱准备好,等我要用的时候来找你提取。”
周柱波不容分说,从店里取出纸和笔说道:“光讲不练是假把式。你若是当着我的面打辞职报告,我就信你的话,早早地替你筹备开店的款项。”
李济源稍加思索,提起笔来一挥而就写好报告。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仅靠他每月的工资收入只能过上小康生活,其余的事情一概免谈,他要保护环境的理想只会流于形式。如果他是位腰缠万贯的大老板,早些把龙潭收购过来,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河口村还会受到那么严重的污染吗?有周柱波给他提供金钱,他能像所有的大老板一样创办公司,依靠自己的勤劳和智慧积聚起财富。到那个时候,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把废弃的龙潭纳入囊中,再把它改造成休闲胜地,还天地间一片净土。他在不知不觉中笑出声音。远景总是美好的。现实却很无奈,生活逼着一位水利学院的高材生抛下专业去经商。他从未想到会是这种结果。
周柱波很会察颜观色,他能从李济源的眼神中探知朋友的思想变化,说:“你快去找我姐夫办手续。他刚进水利局去上班,估计这会儿已经到达办公室。”
离开“小洞天”后,李济源一刻也不停留来找水利局长递交辞职报告。能和胡俊当面讲清情况,得到上级领导的理解和支持,他的经商之路会走得更顺利一些。兴许还能在某种关键时刻获得他们的帮助。这些问题都是迟早要面对的事,每拖延一天只会无端地空耗时日,影响到他的后续工作。
胡俊对他的到访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他放下手头的工作,亲自为李济源斟上一杯香茶。若是没有他的庇护,李济源也不可能在“小洞天”门前渐成气候,学到必不可少的商业知识。他仔细推敲着朋友的辞职报告,说:“小李,你可要想清楚,这一步迈出去以后你的科长位置不复存在啦。”他还想尽力为国家挽留水利人才,说:“你虽然是自学考上的大学,但是党和人民并没有在你身上少花功夫。按理来说你应该用所学到的知识报效曲靖的父老乡亲,怎能丢下自己所热爱的事业一走了之呢。”
“你不觉得这样的说辞有点俗套。”李济源决心已定,讲起话来就不怎么客气了,说:“世人皆知现在的国家政策全变了,上级重视的是经济效益,农业已经让位给国内生产总值。大量的农民工正在流入城市,水利事业也随之萎缩。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少了我一介书生不足为惜,你们同样能干得更好。”
胡俊轻轻叹息一声,默认他讲的没错,水利工作目前正在走下坡路,今后一段时期内也好不到那里去。随着财政拨款逐年下降,一些水利设施因为年久失修而废弃。近在咫尺的北干渠已被建设用地所侵占,在它的遗址上盖起数幢高楼。再多几位专家也不可能争取到足够的投资来恢复水利局往日的辉煌。兴修水利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事。他再也坐不住了,在办公室内来回踱步,说:“你想过没有,出去单干跟机关工作大不相同。你得事无巨细处处操心,小到窗户上掉了一颗螺丝钉也要你亲自动手安好。怎比得坐在办公室里下命令,指挥科员干活来的痛快。”他的脸上露出学究式的疑虑,说:“你已经人到中年,还有那个精力去四处奔波吗。”
李济源随便开玩笑,说:“也许是命中注定,我去经商还是在跟水打交道嘛。只不过是换个角度利用水龙头来控制水资源罢了。”
胡俊搂住他的肩头,就像他们年轻时去考察全县的水利状况,互相搀扶着穿过山区那样亲密无间,说:“你可以试着停职留薪,多给自己拴上一条保险绳。”
李济源听从他的劝告,另行拟定一份报告交上去。胡俊答应他三个星期后再来听消息,并且嘱咐他还得把技术科的工作抓好。李济源已经做出决断,一身轻松地走出水利局。刘秀兰站在“小洞天”门前静候丈夫的到来。她怀孕已有五个月,再过一些日子就动弹不了,乘着还能帮上忙干点力所能及的事。
那天下午的争论在婆媳之间显得尤为突出。刘秀兰自从怀上李家的骨肉后,黄仪多次叮嘱她要在家中静养,唯恐动了胎气影响到优生优育。她一直以来盼望着能早日抱上孙子,也好当着左邻右舍的面夸耀几句,享受一点儿孙满堂的福气。她除了责怪儿子不早不迟偏偏要选在这个骨节眼上去创业,还数落老头子也不帮腔讲上一番大道理,要他们以传承祖宗的血脉为重,推后几年再做生意。李平父子夹在她们中间受尽窝囊气,不知道应该帮那一边是好。
刘秀兰很想问问婆婆,她年轻的时候是怎样带孩子,说:“俗话讲儿多母苦。你生了他们兄弟姐妹四个,也没有因为要养娃娃拖了后腿,沦为只管一日三餐的家庭妇女,照样成为一位领导干部。我为什么不能追求自己的理想。”
黄仪挥动着胳膊说道:“我们那个年代提倡人人都要当英雄母亲,孩子多了好养,大哥带着弟弟妹妹在不知不觉中全都长大啦。那像你们现在是一家只准生一个,孩子也就变得十分金贵。秀兰啊,你怎么不明白我的心呢。常言道孩子是把伞,又遮嘴馋又遮懒。”她自觉好笑,说:“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你只要躲在屋里享清福,让他们父子俩出去折腾吧。”
李平急忙讨好妻子,顺着她的话音往下说道:“我明天不去钓鱼了,专门帮着他们找铺子忙采购。我的夫人,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你这个人是怎么啦。我在劝说他们别干了,你却要念商业经。真是三句话不离老本行,还在迷恋过去的东西不肯换个生活方式。”黄仪怪罪他曲解了自己的意思。李平摆明是站在儿子一边,抓住机会便要跟她唱对台戏。黄仪的思维还局限在有多少钱就办多大事的老观念上,比不得青年人思想开放,容易接受新理念,总想着要挣脱约束飞得更高。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说:“你以为建材市场里面遍地是黄金吗。你们开个商店就要进货,还有店面上的运营成本,人工的日常开支得要多少钱。老李也是清楚的,我们刚刚集资买房,紧接着又要迎接小孙子的降生,再也没有闲钱供你们创业。你弟弟和小妹妹都是工薪家庭,每月的收入只有几百元钱,除去日常开支以外没有太多的储蓄,对你们的支持很有限。合两家之力最多能凑上五千元,只够你们维持半年的生计。”
李平在供销社工作多年,熟知一般的商业运作模式,说:“你不必为钱发愁。这个世界上筹款的门道有千百条,可以供他们自由选择。”他转过头来面对李济源,希望从儿子那里找到答案,说:“你算过需要投入多少资金了吗?或者是你心中已经有底,不想再求助于他人,能够承担起一切费用。”
“三万元钱足够了。”李济源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说:“周柱波已经答应借给我二万,再加上弟弟妹妹凑来的钱相差无几。我们稍微勒紧点裤腰带就能挺过去。等到生意走上正轨,一年之内可以还清所有的借款。”
刘秀兰鼓掌笑道:“剩下的资金由我来解决吧。”她惟恐老太太又以此为借口横加干涉,说:“我去找三姐借钱,保证七天之内拿到所需要的五千元。”
黄仪真拿他们父子俩没有办法。她今天费尽心机阻拦家人免谈生意,最终又被他们东拉西扯绕到创业上。这也许是天意吧,并非人力所能阻止得了。她第一次露出不快,说:“我有言在先,不管你们想飞上天去也好,刘秀兰必须给我呆在家里。她那儿也不许去,直到我的孙子诞生才准出门。”
李平认为妻子的言行不可理喻,说:“你别总是疑神疑鬼,什么事总爱往坏处着想。孕妇离开了新鲜空气和阳光,婴儿会得软骨病。”
李济源乘着他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得不可开交,拉着妻子的手溜出财政大院。走在商铺林立的建设路上,刘秀兰的心情格外愉悦。她成天被老太太盯得紧紧的,连上厕所都要同出同进,弄得那儿也去不了。她已经有二个月没见到娘家人,今日能和丈夫一起到亲戚家中走动,她也就不介意婆婆的霸道。黄仪也是为儿媳妇着想,刘秀兰毕竟是高龄孕妇,在护理方面更要小心在意。
宏发公司坐落在建设路和珍珠街交叉的十字路口。它的左邻紧挨着王朝峰的三层小楼。他们刚走到公司门口,正好碰见王朝峰买菜归来,非要留好友喝上一杯美酒。李济源顾及到友情,跟随他上家里小坐一会儿。他们刚要按门铃,王朝峰的儿子跑来把门打开,他肯定是从窗户里看到父亲带着客人来了。李济源又露出他的天性,随手掏出一把糖果递给孩子,亲切地问他读几年级。王应龙咬着舌尖告诉他已经念初中,转身跑上楼去观看电视节目。面对眼前的情景,刘秀兰体会到老太太急于抱孙子的迫切心情。和李济源同时参加工作的人早在十多年前就当爹了,唯有他到了中年才盼来子嗣,其中的滋味真是一言难尽。她更加珍惜丈夫对自己的信任。
刘秀兰参观完他的新居,推说有事要上街一趟。宏发公司和她最近来的时候变了模样,新装修过的门厅里嵌镶上彩色玻璃,给人一种富丽堂皇的感觉。透过钢化玻璃上的雕花图案,她能清楚地看到三姐端坐在办公室里静思。
刘秀静汇总这个月的营业额,山货买卖的情况全都不太理想。随着大批有识之士下海经商,各类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同行之间的竞争越来越激烈,生意也大不如从前好做了。她听到屋外响起敲门声,缓缓地抬起头来,看到小妹挺着大肚子来到面前。刘秀兰明显比以前胖多了,秀气的脸上爬满妊娠纹,再过几个月即将成为幸福的妈妈。刘秀兰的到来绝对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她丢下手中的报表,将小妹扶到大沙发上,说:“你怎么一个人大老远地跑来了。李济源又去‘小洞天’门口摆摊了吗。他也不想想你快生了,还不守在家里做些准备,要去挣那份辛苦钱。每晚五十元,还是一百元,有那个必要拼命工作嘛。”
刘秀兰抚摸着肚子说道:“他在你隔壁的朋友家中喝酒。我怕他们的酒气熏着孩子,跑到街上透口气,顺便到你这里来说点事。”
刘秀静已经猜到小妹的来意。她自从当上宏发公司的老板,家乡的亲戚朋友遇到难事总爱来找她帮忙。刘秀兰挑明有事相商,不外乎是想来借钱,除此之外不会再有别的事。她有些为难地说道:“供销社的住宅楼这么快就盖好了。你莫非是想让我凑些钱给你们装修房子吗。”
刘秀兰在几个月前曾经向三姐提过这码事。现在的情况有了改变,不知三姐是否还会履行前约。她把三姐拉到身边坐下,说:“李济源最近遇到贵人。‘东鹏洁具’设在云南省的总代理下来寻找经销商,无意中跟他谈得很投缘,决定把曲靖的代理权交给他。三姐,你也知道我们的资金不够,能否借五千元钱给李济源做周转金。我保证半年后还给你们。”
刘秀静很乐意帮助小妹创业。刘秀兰做生意赚到钱后将会减轻她的一些生活压力。两位姐夫和弟弟有了第二种选择,就不会凡事都来向她求助,父母也能跟着沾些光。她非常客气地说道:“你姐夫回来我先跟他讲一声。你们随时要用钱都可以过来拿。”
刘秀静处理完公事,从银行里取出五千元钱放在身边备用。她独揽整个公司的大权,根本用不着向董宁康做出任何说明,只要悄悄地把钱塞给小妹就算完事。她又担心刘秀兰那天说漏嘴引起丈夫的猜疑,反而将事态扩大化。董宁康生来是个小心眼的人,得知实情后肯定会暴跳如雷。刘秀静出于尊重丈夫的意愿将小妹来借钱的事告知了他。
董宁康凝视着她的眼睛足足超过一分半钟。妻子家的穷亲戚也实在太多了,仅是她那位弟弟就让人招架不住,随便找上个理由十天一小借,半个月又来要贷款,光用嘴讲没有凭据,也不知用去多少钱,弄到最后变成一堆糊涂账。如今又多了个刘秀兰,全都把他家当成提款机。他拎起火炉上的茶壶往杯子里续水,说:“我侄子他们社区要盖城中村。他跟我讲过要分上一套地基给我们建房。我怕到时候拿不出那么多钱来,错失良机还不知道要等到何年才能住上新房。”
“我正在跟你商量嘛。”刘秀静否定了他的意见,说:“我今天打电话问过董小六,他说村上正在规划,最快也要到年底才会开工。小妹答应过半年还给我们,耽误不了他们的工期。”
董宁康觉得喝到嘴里的茶水也变了味,说:“你又不是慈善家,为什么要有求必应呢。”他露出几分不悦,说:“现在的商机瞬间万变,你本钱小了只能看着别人做生意。”
“宏发公司在创立之初得到过小妹的资助。她那时还是我的合伙人,也算是半个投资者。”刘秀静表现出以往的强势,说:“你可曾想过,随着物价的上涨,十年前的一千元钱搁到现在应该换算成多少人民币。”
董宁康不再吭声。从操作层面上来讲,当时没有刘秀兰投入资金,宏发公司也不可能取得今天的成就。更让他担忧的是妻子一旦遭到激烈反对,就会变换手法暗中资助刘秀兰。她们终归是一奶同胞的亲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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