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个星期,冯娟等到天空放晴,叫上一辆出租车前往造纸厂。起初驾驶员不愿送她去乡下,说是山路颠簸会增大车辆的磨损。她答应多付些车钱,他才驱车驰离市区。驾驶员是个喜欢饶舌的外省人,自我介绍姓卢名阳,也有个亲戚在造纸厂工作。他可以进去讨杯茶水解渴,在厂里多呆半个小时,顺路带她返程。汽车开了快二十分钟才到达厂区,冯娟按照事先的约定给了他几张钞票。卢阳满意地将出租车开到厂外等候。根据蔡勤提供的信息,段杰每到年底都会守在厂里审阅大量的报表,不停地和各个部门的负责人研究明年的生产任务。在这段时间里很容易找到他。冯娟大着胆子走进厂部办公区,凭直觉登上二楼。私人企业运作的模式果然与国营工厂大相径庭,整幢楼房里只设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关键部门。蔡勤能在如此精简的机构里谋到一个职位实属不易。这里的快节奏也给他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几乎扭曲了他的认知。有得必有失嘛,值得花些功夫帮儿子保住这个工作岗位。
任保鑫迎到楼梯口,把来访的贵客请进经理办公室。段杰已在屋内等待多时。冯娟面带笑容瞥了一眼任保鑫,示意不愿当着贴身保镖的面谈论任何事。段杰领会她的心思,吩咐任保鑫去厂门口把出租车司机赶走,厂里备好专车会送蔡夫人进城。任保鑫知道贪吃的鸟儿就要落网,转身出去把小汽车擦洗干净。
冯娟转弯抹角地说道:“段经理,你必须原谅我的儿子,你们厂的技术科副科长蔡勤。我在没有得到他同意的情况下擅自来替他说情。”
段杰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说:“蔡夫人,发生这么多不尽人意的事情真是不幸。外资企业与你们的国企最大的不同就是管理,不论谁犯了错都得接受相应的处罚。我对蔡勤严格要求,从本意上来说绝对没有任何恶意。我要用先进的管理方法来为企业创造最大的赢利,这在很多人眼里都被认为是不近人情的事。如果他们换个角度想想就能明白其中的奥妙。你不好好工作,没给企业带来效益,我干嘛还要出钱养些游手好闲的人。你不必急着分辨,听我先把话讲完。群众毁坝有其规律可循,不可能是来无踪去无影的秋风。蔡勤能不能负责一点,及时向上级通报实情,给厂领导预留下处理危机的时间。我们也不至于被刁民打个措手不及,在社会上造成极坏影响。董事会要求严肃处理,我也不可能违背他们的意愿网开一面,只能照章办事扣除他的年终奖。”
冯娟偏过脑袋,用女人最美丽的姿态面对企业主,说:“我家老头子发话了,这是世上最小的罚单,区区二千元钱不会对企业造成伤筋动骨的损害。这种情况若是放在沿海地区少说也是数十万的罚款。段经理,我听说你也是周游列国才找到这片乐土,把关系搞僵了对造纸厂也不是好事吧。”
段杰的脸上带着不可捉摸的从容,说:“你讲得很好,也富有一定的哲理性。我们要维护好生存空间单靠造纸厂的努力远远不够,还得寄希望于环保局的通力合作。”
冯娟点到为止,说:“你只要善待我们的儿子,老蔡也会适当考虑企业的处境。我们的国家还要靠你们来拉动经济增长。”
段杰亲自把她送到小轿车旁边。任保鑫靠在司机座上,就像是变魔术似的拿出一个印刷精美的纸盒。段杰在拉开车门的同时用左手接过那个纸盒,说是要送她一瓶高档酱油。他特意告知冯娟这是五星级酒店的专用品,一般的人没有这个口福能够品尝到国外的美味。只可自己食用,不能转赠亲戚朋友。
冯娟也没把这瓶贴有外国标签的泊来品放在心上。它就算是满瓶琼浆也无法弥补儿子所遭受的损失。她随手把酱油丢在灶台上,寻思那天炒菜时再用来调味。现在的生活好了,蔡大川几乎每日都有饭局,女儿读大学常年在外,儿子只在家里吃一顿晚餐,估计要花上二三个月时间才能把它消耗殆尽。
蔡勤这些天不知是受到何人的鼓动,成天嚷着要吃四川风味的卤猪头。冯娟上街去照单采买,端上餐桌又不入他们父子的法眼。蔡勤怀念的是妈妈的独门绝技,小时候他和妹妹吃到嘴里的那个味道让人至今难忘。冯娟只好亲自下厨卤制肉食。她打开液化气灶,抓起玻璃瓶正往锅里倒酱油,忽听钢精锅中“咣啷”一声响亮,好似有重金属落入锅底。真是邪门了,一瓶最普通不过的酱油里面莫非还藏着天大的秘密。她伸手下去顺时针方向探取,一枚黄澄澄的金戒指赫然出现在眼前,用手掂下份量少说也在十五克以上。若按当时的金价每克一百三十八元计算其价值也在二千元钱左右。她暗自思考一番,体会到这是段经理的好意,怪不得他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把这瓶酱油转送他人。她把戒指藏在钱包的最里层,哼着小曲做起拿手菜。
冯娟没敢把这件事情告诉儿子,直到蔡勤用完晚餐去卫生间里洗澡,她才借着洗刷碗筷之机将丈夫叫进厨房。蔡大川以为她又要支使自己做家务,哭丧着脸前来听候夫人的吩咐。冯娟打开钱包,从里面取出金戒指,说:“老蔡,这是从段经理送的酱油里面倒出来的好东西。”她笑得很迷人,说:“这些资本家的花花肠子真不少嘛,变着法子给我们送礼来了。我们是收还是拒绝。”
蔡大川也是见怪不怪,把金戒指接到手里把玩上两分钟。他对着灯光仔细观察戒指的成色,然后把它戴在老婆的无名指上,说:“这么漂亮的黄金饰品很配夫人的手。你别辜负了人家的一番美意,就留着用吧。”
冯娟突然良心发现,从私房钱里取出六百元给儿子作为零花钱,谎称是段经理托她转交给蔡勤的年终奖。她为了保险起见,特意叮嘱儿子不可对外泄密,以免引起旁人的猜疑。蔡勤得到好处,自然是三缄其口十分乐意遵循母亲的教诲。此时的龙潭已成死水一潭,李济源再有天大的本领也翻不起什么浪花。除去这块心病,他完全有能力干好本职工作,不必再担惊受怕混日子。
这个周末,李济源一如既往来到“小洞天”门口帮妻子售货。刘秀兰从龙潭里救起父亲以后不知是什么原因日趋懒惰,每天到中午时分都要靠在柱子上打盹。李济源担心妻子操劳过度伤及身体,支使她到周柱波家里小憩一会儿。他们是多年的好朋友,周伯母又喜欢热闹,对待刘秀兰比亲闺女还要好。
李济源打开录音机放上一段音乐招徕顾客,没料到有个熟人顶着火热的太阳光临音像摊子。赵友佳牵着刚上三年级的儿子,右手握着一盘磁带找上门来。赵宇星一口咬定昨日是在这里买了新出版的英语专辑,拿到家装进收录机里出现搅带现象,害得他无法背诵单词被母亲罚站。李济源略有耳闻,白月英对孩子的早期教育抓得很紧,总认为不能让儿子输在起跑线上。现代教育十分重视外语,许多音像出版社一改往日的风气,灌制各种各样的教材以备家长选用,良莠不齐的现象充斥着整个音像市场。他得分辨清楚再做处置。
赵友佳一脸歪笑,架在鼻梁上的近视眼镜反射出太阳的光芒,刺得人眼花缭乱。从政生涯让他练就了高超的谈判技巧,不论是在田间地头还是官场上,他都能做到巧舌如簧,说:“小孩子是不会撒谎的。你查一下销售记录就会真相大白。你爱人呢,她上那儿去了。找到她就能弄清楚事情的起因。”
李济源接过那盘英语磁带仔细辨认,仅从封面上便能看出这盘录音带不是自家摊子上的物品。他们夫妻俩人历来有分工,进货渠道由他掌管,刘秀兰只负责对外经营。他和昆明的批发商订有君子协议,自己只要中国音乐协会出版的正品行货,其它渠道的杂牌子一概不要。销售这种伪劣产品另有其人。他仍在迟疑不决,是否要向赵友佳父子讲明情况。他又不忍心实话实说,万一伤到赵宇星的自尊,让孩子的心理蒙上阴影才是天大的罪过。
周柱波及时出现在他们面前,说:“这件商品是从刘秀兰手里卖出去的。当时摊子上没货,是她收的钱,我从箱子里翻出来拿给这位小朋友。他在临走前还叫刘阿姨上家里去玩,白月英想念昔日的好姐妹了。”
李济源收回报废的磁带,又从摊子上拿起同样的英语教材交到赵宇星手里,说:“小宇星,实在对不起了,是叔叔和阿姨犯错。我在这里代替她向你道歉,预祝你英语水平大有进展,争取拿全校第一名。”
赵友佳仍然放心不下,又叫他装进录音机里试听一遍,直到音色满意为止。他一脸正气地告诫道:“要不是看在你的情面上,我今天不但要退货,还要追究你们误人子弟的责任。我们小宇星落下的课程又该找谁补习呢。”
送走他们父子俩人,李济源开始查找废品从何而来。这次虽说是个小失误,对他的教训十分深刻,以次充好只会失去顾客的信任,由此引发的后果不可预测。损失已经造成,再真诚的道歉也无济于事,很难得到人们的谅解。他丢掉残破不堪的录音带,真想往封面上再跺一脚,说:“这批音像制品是我从昆明进来的,没有验货就对外出售,才会让伪劣产品流入市场,造成极坏的影响。搞不好还会得罪朋友,耽误了孩子们的学习。”
“你不必过于自责。”周柱波也注意到这盘磁带上的微小差异,说:“照我看这件次品很有可能是你们互通有无从晏琳手上换过来的产品。她早就打破市场上的潜规则,每次来跟刘秀兰拿货都不付钱,随后再送一盘相同的磁带过来抵账。你得提醒刘秀兰小心防备,别再犯类似的低级错误。”
李济源也曾有过相似的经历,只是碍于面子没有当面向晏琳提出质疑,才会酿成今日的惨痛教训。刘秀兰在经营上受到同行的挤压,总想着要在这条街上营造一个较为宽松的商业环境,想方设法和晏琳维持着相互依存的关系,以便开展有序的商业竞争。她有时也会逆来顺受,不敢指责这个母老虎只言片语,背地里不知吃了多少暗亏。再也不能任人宰割了。李济源决定找个适当的机会跟晏琳谈谈,不要干损人利己的勾当。
晏琳的闺中好友来找她买英语教材。郝幼存翻遍她的摊子也找不到女儿要的外语儿歌。她向街对面瞟了一眼,希望晏琳帮忙去别的地摊上购买一盘英文磁带。晏琳受人所托,扭着水蛇腰穿过古老的街道,面无表情地来到“小洞天”门前。周柱波拉了拉朋友的衣角,暗示李济源这是个绝妙的时机,有他在旁边助阵可以向晏琳摊牌。晏琳弯腰挑选了二盘英语教材。她打算帮邻家的孩子也买上一盘录音带,说:“这二盘磁带我要啦。等会我拿货来还给你。”
李济源紧锁眉头,说:“请你别再以物易物,出钱把它们拿走吧。”周柱波惊愕地注视着他的脸,寻思李济源比所有的商人都逊色。他的要求合情合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到了他的嘴里就变味,好像他欠着别人的情。晏琳呆在当地,装作没有听懂他的话。李济源指着地上的废品说道:“这是你换给我媳妇的音像制品。顾客拿到家里发现会搅带,今天来找我们退货。以后还请你以进货的方式到我的摊子上拿东西。”
晏琳把手中的英语磁带丢到摊子上,说:“你不要讲得难听,好像我要来占你们的便宜。”她满怀怨恨地说道:“你的货物才是卖不掉的次品。”
李济源不屑与她一般见识,既然自己的解释是多余的,再谈下去只会增加彼此的不快。周柱波吹了一声口哨以示轻蔑。两个男人的神色明显是在赶她走路。
晏琳转身沿着来路退回去,正好在半道上与刘秀兰擦肩而过。刘秀兰刚要张嘴喊她一声大姐,晏琳早已怒气冲冲地走远了。孟茹萍让她不必理睬这类怨妇,她们戴着深色眼镜,无论看什么事物都不顺眼。晏琳来到郝幼存身边,推说整条街上缺货,打发她上正规商店去购物。
刘秀兰来到“小洞天”门前,捡起丢在水沟旁边的磁带,很快就明白出了什么事。她逐渐意识到自己又干了一件蠢事,既然知道晏琳还来的东西存在缺陷,不应该转手把它卖给一个小孩子。李济源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他肯定被气坏了。作为一个温柔的妻子,她得想方设法平息丈夫的怒火,别让它越烧越旺,说:“我也是一时疏忽,明明把它压在箱底,那天又会鬼迷心窍翻出来卖给白月英的儿子,害得你瞧别人的白眼。”
李济源仍想督促她改掉往日的怯懦,说:“商场上需要的是叱咤风云的女强人。古语说得好: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你不能丢掉原则去换取别人的同情,到头来依然得不到好报。”
孟茹萍看不惯他的专横作风,说:“小李,你少讲两句不会有人把你当哑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爱人。”她换上一副笑模样,说:“你妻子在我们家有轻微的呕吐,见到食物还会出现恶心的症状,起床后连头发都懒得梳理。照我的经验分析她可能是怀孕了。你快带她到医院里确诊一下,说不定会让你父母惊喜万分。”
周柱波也替朋友感到高兴。李济源结婚十年以来未有子嗣,今日突然听闻喜从天降,整个人看上去好似无动于衷,眼中早已是热泪盈眶。孟茹萍从店内拖出一把椅子,安顿孕妇坐在外面晒太阳,吩咐她要加强营养。刘秀兰害羞地垂下半个脑袋,脸上的笑容充满了得意之色,说:“我也没有任何预感,怎么在不知不觉中就有了。孟妈妈说我反应不太强烈,又偏爱甜食,也许会是个儿子。”
又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周柱波叫他快给家中报喜,好让老人们早点做些准备。李济源抑制不住满腔兴奋,走进“小洞天”借用店里的座机给母亲打电话,希望她能过来陪伴刘秀兰到医院检查。黄仪乘坐九路公共汽车赶到学院街,拿出一袋水果糖让众人分而食之以示庆贺。她喜气洋洋地带着儿媳直奔曲靖妇幼医院。李济源坚守在大街上,他还要做生意暂时分身乏术。有长辈陪在刘秀兰身旁能让初次怀孕的少妇获得母爱般的关照,更能增进婆媳之间的感情,给尚未出生的小宝宝营造一个优良的家庭环境。
星期天傍晚,全家人聚在一起进餐,黄仪做的美食给儿女们带来少有的欢乐。坐在首席的李平急于知道孙辈的情况,说:“检查结果出来没有。崔医生是怎么讲的,我们家要添个满山跑还是锅边转。”
黄仪故意卖个关子,说:“国家有明文规定,做超声波检查不许透露婴儿的性别。”李平马上闭紧嘴巴,逗得刘秀兰掩口而笑。她能体会老人家望孙心切的美好愿望。如今居住在城市里的夫妻只能生一个孩子,谁都盼望能有个接班人,更何况李济源还是中年得子,欢愉的气氛绝不亚于逢年过节。远在河口村的父亲就没有这么幸运,天空何来报喜鸟也给老人捎去一份欢乐,抚平他心中的点点忧伤。黄仪的嘴边挂满笑意,说:“医生只是说你要抱上孙子就更高兴啦。”
李平朝天大笑三声,突然起身离席而去。黄仪以目示意儿女们不必理会老头子的怪异举止,他们的老爸也许是乐过头,要到外面去清静片刻。她转身面向儿子,和他共同探讨人生的真谛,说:“你不是讲过刘秀兰的不孕症要受到强烈的刺激才会好嘛。”
李济源给出最合理的解释,说:“妈,你别忘了她在今年为救父命舍身跳下龙潭,刚刚经历过生与死的考验。她的英勇行为在人的一生中能碰上几次。只要一回就足够啦,我可不想再让她轻易涉险。”他扭头对李济嫦说道:“小妹,你们都是同龄人,劝劝你嫂子以后别再干傻事,救人也要量力而行,多叫上几个帮手要保险些。谁也不可能时常福星高照,稍有差池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黄仪这才明白儿媳妇是因祸得福,也算是老天爷有眼让她给李家带来福祉。她的宠儿李济嫦正在餐桌上榨取果汁,作为餐后消食的饮品。她端上一杯苹果汁,说:“我的好嫂子,你是我们家的大功臣,今后要足不出户在家里养胎。挣钱的事全都交给男人们去打理。我哥有能力让你们母子俩过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