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都是务实的人。不管那个时代发生过什么事情,我的朋友依然以工作为重,足以说明他曾经做出某些贡献。社会主义虽然没有亏待他,也没有给过他一丁点儿好处。”
“你别绕弯子直说吧,到底要我办啥事。只要不超出原则和违背良心,我都可以考虑一下。”
“他和父亲全家人挤住在建设路的一间老宅子里,正巧赶上建城中村的好机会,想申请一块地皮盖住房。村里对此事卡得紧,只有做出特殊贡献的人可以获得额外照顾。我去过一趟,只因人微言轻不起任何作用。”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分钟。白月英翻着笔记本说道:“好吧,我要和胡俊亲自谈谈。他当时也在现场,对这件事了解得比较清楚,应该会给我们些帮助。”
“你别再耽搁时间。要是能等到胡俊归来,我也不会打电话找你。他们村坚持要在这两天得到答复,过期就算作废。”
白月英又做了长时间的停顿,说:“我明天正好要到下面去做调研工作。你上午九点半来珍珠街筹备处找我详谈。”
李济源放下电话,哼着小曲在办公室里处理日常工作,好腾出时间会见白月英。守时也是他的一种美德,尊重别人的智者更能得到社会的认同。自从上次发生车祸以来,他还是头一次感到这样心情愉快。
白月英果然如约而至,身边还跟着一位乡村干部。何石林刚下车就吩咐老潘要好好招待随行的司机,他们今天来一趟不容易,最好能把所有的问题全部解决。王兴大喜过望,李济源能请到重量级的人物来助阵,何愁地基不能批到手。李济源不想招来非议,仔细叮嘱王朝峰要注意的事项后退到走廊里,守在窗前静观屋内的动向。潘松根走到门口把手一招,人群如潮水一般涌进办公室,将县乡村三级干部围在中间。白月英向来处事大方,她的亲民形象在县里获得一致的好评,朴实无华的外表就像邻家大婶,总能帮人解决一些实际困难。她以空前的热情和所有的人一一握手,认真听取每个村民的诉求,竭尽所能为他们排解困难。政府要让这么多的农民脱离土地,摇身一变成为城市居民,必然会面临着来自各个方面的压力,其中不乏钉子户的困扰。
王兴正是利用了这个弱点,执意要为大儿子争取到建盖房屋的地基,让他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他此时大打悲情牌,说:“白副县长,讲起来也许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太自私,总是把个人利益放在国家政策的前面。”他把王朝峰推到人前,说:“这就是我最疼爱的儿子。他的模样看上去有点傻乎乎的,毫无疑问成了每位父亲的心病。你得终生牵挂他的衣食住行,就像对待孩子一样去呵护关心他的生活。或许有人会说这是天灾人祸造成的残疾,不应该由政府来埋单。事实并非他们所想的那样简单,稍微有点常识的群众都看得出来这是个受过伤的人。他的迟钝绝不是与生俱来的毛病。我们全家不会忘记十多年前的那个风雨夜,就在潇湘水库大坝即将倒塌的关键时刻,是我的儿子挺身而出,爬上高高的电线杆修好变压器。而他却遭到雷击变成这副样子。”他讲到伤心处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说:“若要细细追究起来,当时出现的情况并不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由于他一时冲动造成违章作业,不但得不到应有的奖励反而落下终身残疾。这就是我们今天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我无法向村里的领导提供他曾经立功受奖的依据。不过我也想试问一下,如果我的儿子当年没有及时抢修变压器,无法打开泄洪闸,水库一旦溃堤的话,整个曲靖城区将有半数的地方要被大水淹没,地势低洼的珍珠街就会变成洼国,那来目前的繁荣和幸福。综上所述,我的儿子已经为了大众的利益付出在先,现在不该人人为他做点善事吗。”
白月英深表同情,说:“老同志讲得真好,我们不该忘记过去的功臣。”她转过身来和干部们低声细语几句,说:“老潘书记,你格外开恩答应他们的要求吧。至于相关的手续等到胡局长开会回来再补办给你。”
“好。”潘松根动手填写一张表格,说:“天下真是奇妙无比,谁会想到不幸也会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报答。祝愿你们早迁新居。”
屋里还有许多人在等着办事,白月英与何石林又多逗留一会儿。王兴父子俩人手持大红证书,有说有笑走到窗前,向李济源表示真挚的谢意。他们的生活和友谊建筑在互相帮忙之上,谁也不会拒绝别人的求援。王朝峰说得十分中肯:“今天没有白副县长亲自过问,我盖房子的事不会解决的这样圆满。”
王兴在临走的时候透露了一个信息。他向李济源提供重要线索,说:“我听我儿子说你的岳母走失了,你的妻子正和她的家人在四处寻找。”他略微停顿片刻,说:“我有个亲戚在沾益见到一位老太婆,整天在大街上四处游荡,好似无家可归之人。”
李济源让他们先行一步,以防消息散布得太快招来不必要的恐慌。这件事情对刘百泉父子而言有辱家风,谁也不想闹得满城风雨,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丢一次脸。他需要梳理一下思绪,然后再采取行动。刘家姐妹这些天正在分头走访熟人,多方打听母亲的下落,往往要到天黑时分才会归来。时间不等人。岳母肯定是丧失心智,没人敢担保她明天又会信步去往何方。
李济源压制着内心的冲动,大踏步走进办公室,向白月英说明原委,要借用她乘坐的小轿车去沾益一趟。白月英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带领李济源来到隔壁,叫司机把钥匙借给他一用。钟远航心中尚存疑虑,从腰间取下钥匙反复揣摩,眼神却在征询白月英的意见能否另想办法。
白月英和气地说道:“他早在十年前就拿到驾照,开小车的经验比你还要丰富。如果牵扯到公车私用的部分,我会向县委办公室讲明情况,再交足所需费用,不会使你为难。”
钟远航职责所在不敢有丝毫的麻痹大意,说:“白副县长,这是您的专车。我要为您的安全负责。”他再次强调道:“县委办公室今天早上把所有的轿车都派出去了,不可能再安排其它车辆来接您。”
“救人要紧。”白月英不想跟他啰嗦,几乎是在下命令了。钟远航极不情愿地交出车钥匙。她缓和一下口气,说:“这儿离县政府不远,我们走路回去吧,顺道逛一会儿大街。我还要到百货公司去买些日用品。”
所幸路途不太遥远,汽车开了半个小时到达沾益。李济源放慢车速,紧紧握住方向盘,一边小心地驾驶车辆,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扫视沿途的街道和商店,期望能在那个墙角里发现老人的身影。二十世纪的边疆地区仍然处在半封闭状态,小县城里并没有宽阔的马路,也没有发生交通拥挤的现象。一群悠闲的城市居民提着篮子从小巷里转出来,议论着张家长李家短奔向不远处的菜市场。两个结伴而行的农民拎着三五只鸡鸭沿街叫卖,不时地停下脚步与路人讨价还价。就在双方成交的时候,一只强壮的大红公鸡挣脱脚上的绳索,张开翅膀飞向街对面,差点撞到路上行驶的汽车。李济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目光追随着大公鸡逃跑的路线望过去,无意中瞧见在一根电线杆背面斜靠着一位老年妇女,满头乱发遮住肮脏的脸面,瘦弱的身形似乎有点眼熟。
李济源紧靠街边停好汽车,慢慢走过去一瞧,那位老人怀里抱着两个冰冷的馒头,靠在电线杆子上进入梦乡。杂货店的老板走出来说道:“年轻人,你要是可怜她的话给点吃的吧。这位老人不是沿街乞讨的叫花子,从来不收半毛钱,也没人见她使用过人民币。”
李济源断定这个老太婆就是他要找的人,抬起右手分开她脑袋上的头发,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岳母那张熟悉的面孔。何花逐渐从昏睡中醒来,睁开茫然失措的双眼盯住女婿,两行清澈的眼泪如同打开闸门的河水流下来,冲刷掉满脸的污秽和屈辱。她数次张嘴却吐不出半个字来,几乎到了失语的程度,整个人的身心濒临崩溃的边缘。李济源二话不说,脱下外套披在岳母身上,将她扶进小轿车里坐稳,发动汽车启程赶回曲靖。
钟远航已在水利局里等候多时,打开车门见到此情此景也不免为之动容。他真正领会到上级的良苦用心,若是晚去半天老人还不知道要受多大的罪。刘秀兰得到消息,急急忙忙从外面赶来,当着众人的面与母亲抱头痛哭。
李济源尽量安抚妻子,让她带老太太去洗个热水澡,从内到外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她们回到家的时候,桌子上摆好美味的食物,三个人饱餐一顿。何花指着卧室表示要睡觉。刘秀兰腾出一个较为安静的房间用做客房,极其小心地伺候母亲睡下。接下来就是知会哥哥姐姐们不必到处奔波。他们可以稍事休息,晚一点再来,因为母亲需要静养。
迫于三个姐姐的压力,刘秀丰只得同意母亲留在城里养病,由她们几家轮流照料老太太的饮食起居。他看见母亲的身体已无大碍,忙着要去向父亲报喜,独自一人返回乡下。直到新建的住房按时完工,他也未能得到长辈的谅解,乔迁新居之时只好向亲朋们解释说老太太有病在身,不方便出来见客。
东郊的城中村在年底建好了。王朝峰居住的楼房远离街面,坐落在珍珠街后面的第二排位置上。不过他已经心满意足,这套占地一百二十平米的五层小楼来之不易。随着城市规模的急速扩张,很多外来的打工人员急需找到安身之所。已经有两拨人来瞧过房子,交了一年的租金,后天就会有人入住。很显然,凭着这些滚滚而来的财源,不出三年他就能还清银行贷款,以后的收入全归个人所有。
水利局的住宅楼也在翌年竣工。建筑工人拆去外围的防护网,立即引起人们的高度关注。这是全省最新设计的一批房屋,整幢楼房的外墙全都经过处理,粉刷一新的墙面光洁如镜,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淡黄色的光线。室内的面积只有六十多个平米,全部采用当前最流行的户型,有了分隔开来的厨房和卫生间,居住环境和适用功能得到明显的改善。
在每周一次的行政会议上,胡俊听完技术科的汇报后决定要亲自过问一下分房方案。李济源身处风暴中心,自然能够窥见其中的隐情。朱建新身为党委书记,在很多场合一再言明要等到水利局所有的人都住进新居后才肯搬家,其立意可谓胸怀博大,却有脱离现实之嫌,肯定会影响到很大一部分人的既得利益。党的第一把手带头做出表率,干部们出于各自的考虑会有很多人跟风,势必造成全局的混乱。这些年从国家到地方政府在基础建设方面的欠债太多,若要达到居者有其屋还有很长的差距,不可能在短期内建成大量的住房,从何而来这么多廉价的居所提供给每一个人使用。就拿这次分房来说只限于局机关内部的人员,边远地区的职工还得再等些时候才能住上新居。他夹在两个上司之间左右为难,几乎被这个无解的难题折磨的茶饭不思,苦苦思索始终得不到要领。房源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刚好够分配,王朝峰自动放弃后已经空出一套,问题的结症在于党委书记是否愿意搬家。
胡俊独揽分房大权,硬性给朱建新分配一套三楼上的房子。他只是动动小手指头做了一点改变,却在局里引发轩然大波,有不少人都在担心自己是否被踢出局。人们的担忧不无道理,建好的房屋只有那么几间。由于名额有限,现在突然冒出一个人来争夺房子,势必会有人被他取代。谁也不想丢掉这么好的福利,龟缩在五六十年代建起的蜗居里苦度时光。为了安抚群众的情绪,他让亲信们把分房方案提前泄露出去,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恐慌,搞得水利局的干部职工全都知道谁家住在几幢几楼几号。
张仁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女儿,让她分享一下父母的快乐。他从小向张润芳灌输学而优则仕的思想,只要有点权利总能捞到些好处。他若是不担任水工班长,那来这么好的福利。局里的头头脑脑真够意思,每次有好政策都向老职工倾斜,历来不分远近亲疏。他挖空心思诱导女儿在新的环境里要努力学习,期末成绩进入前十名还有奖赏,除了买些学习用品之外,要把她的居室装扮得漂漂亮亮。
张润芳正处在充满幻想的青春期,当天就嚷着要先睹为快。张仁带领女儿围着五号住宅楼绕上半圈,指着一楼左边那间端头房,告诉张润芳这儿即将成为他们的新居。张润芳怀着好奇的心情爬到他的脖子上,隔着窗户玻璃观察屋里的布局。他们虽然没有拿到钥匙,仅能从外面丈量一下房屋的大小,凭着印象推算室内的居住面积,对父女俩人而言也是件非常开心的事情。
临近公布名单的头一天夜里,新建的楼房里响起巨大的敲击声,仅凭声音的来源就能断定有人在一单元里撬门。张仁手持课本在屋里辅导女儿做作业,内心却被这阵异常的响动弄得惴惴不安。他最近老是感到眼皮在跳,莫非那里出现不可预测的情况。张润芳觉察到父亲的神情有变,用铅笔捅一下他的手腕,说:“我会自己写作业。你快去看看吧,别让其他人抢了我们的住房。”
早春的夜空一片漆黑,九天之上的银河隐没在薄薄的雾气里。张仁摸黑赶到五号楼前,果然发现一楼的房屋里亮起灯火,恍惚之中有个身影在窗前晃动,隐隐约约还能听见人声。已是晚上九点过一刻,建筑工人不会在这个时候瞎折腾。真是个难于解开的谜团,若想得知结果还得深入调查。张仁绕过墙角来到一楼,果然看到预先分给自己的住房大门洞开,柔和的灯光下面闪出一张熟悉的面孔,吓得他连大气都不敢出。
五号楼房冷冷清清,干净的楼道里闪烁着昏暗的灯光。刘纹采用破门而入的方式抢占这套三面采光的端头房。他听到走廊里传来脚步声,转过脑袋面向门口,以主人的身份笑脸相迎半夜来客,说:“小张,快进来坐坐。你给我参考一下,大沙发应该摆在客厅的那一面比较合适。”张仁前脚刚跨进门,随后就有人搬来大批的家具填满整间屋子,弄得他没有立足之地。刘纹指着领头的人煞有介事地说道:“这是我的儿子刘予警。他今天刚从河南过来,正好赶上搬家。”
刘予警伸出右手向来人示好。张仁和他热情地握手。刘予警的大手很粗糙,散发着北方民族特有的刚强,粗犷中不失暗中较劲的力度。张仁支支吾吾地说道:“老刘同志,据我所知你这次好像没有分到住房。”他察觉满屋子的人都在怒目相向,讲话的声调立即低了八度,说:“你这么快就搬进来居住,也许不太符合规矩。无论以理以法都要先跟局里的领导打声招呼,或者征求一下别人的意见。”
刘予警顺手把小饭桌推到墙边,说:“张哥,你讲话带有明显的偏见,不能让人信服。你来评评这个理吧,朱建新刚当上党委书记不久,没有立下一寸功劳,凭什么要住高楼大厦。我父亲是新中国的功臣,要不是他们提着脑袋闹革命,那来今天的好光景。即使要翻历史的陈年旧账,你们的党委书记还是咱爸一手提拔起来的干部,现在有了好处一个人独自享受,完全不把老领导放在眼里,这算那门子的人民公仆。”
刘纹推开窗户,说:“我也快奔七十,腿脚不太灵光,住在一楼方便。”他眺望着灯火通明的城市,说:“我儿子这次来云南发展,做点小本生意养家糊口。我已到暮年,别的忙也帮不上,总该为他找个落脚点,也不枉他叫我一声老爸。”
张仁已从他的表态里听出弦外之音,他们父子俩不但想先声夺人,还要凭借多年积攒下来的老资格霸占这套房产。他是斗不过他们的,无论是从人缘还是名望上都不具备此种实力,更何况他还有把柄攥在刘纹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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