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风苦雨飘满天,打湿了农家小院的屋檐。刘百泉怀着沉重的心情走进厨房,桌子上放着妻子亲手淘洗好的大米,铁锅里的热水尚有余温,灶膛内的劈柴早已燃烧完毕,只剩下一堆灰烬。他跺着脚怪叫一声,当着众人的面把儿子臭骂一顿。令人讨厌的是刘秀丰仍在百般狡辩,站在院子里不肯低头认错。刘百泉抬起手恨不得一巴掌打死这个逆子。董红艳飞扑上去以身相护,紧紧地搂住丈夫的脖子不让老公公的拳头落在他的身上。刘百泉被一口浓痰堵住喉咙,双脚一软气得昏倒在地。刘秀丰顿时慌了手脚,叫来董家兄弟把父亲抬上二楼。
董红艳还是头一次看到刘百泉暴跳如雷,大声辱骂亲生儿子。她害怕闹出人命,无法向刘氏宗族交待,急急忙忙赶到村民小组长家里求援,请他发动民兵帮忙寻找婆婆的下落。曹苇慢腾腾地剔着牙缝,不敢相信自己绞尽脑汁达不到的目的,竟然被这个小女人在弹指之间办成了。他虚情假意地安慰董红艳不必着急,老太太是一时痰迷心窍走失了。她不会拿宝贵的生命开玩笑,傻到投河上吊自寻死路。董红艳牵挂着老公公躺在床上不省人事,要去请大夫前来诊治,希望他看在亲戚的份上鼎力相助。
曹苇在口头上满足了她的要求,披上塑料雨衣步行到乡政府,直接找到乡长汇报村里发生的事情。他鹦鹉学舌地说道:“赵乡长,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村看村户看户。她前脚一走别人心里会犯嘀咕,产生你时常在会上讲的什么效应。”
最近几年,赵友佳的应酬多了,吃得脑满肠肥,大腹便便像个事业有成的商人。他沉默了片刻,说:“多米诺骨牌效应。”他仍在头脑里衡量着是救人要紧,还是趁乱出奇招先平息群众的愤怒。曹苇的分析也许有些道理,何花若想轻生可以在屋里找根绳子上吊,何必跑到外面去寻死觅活。他灵机一动有了更好的主意,不如把两者结合起来乘虚而入,破解眼前的难题。他抓起一件外衣说道:“快跟我走,先去村公所找造纸厂的办公室主任谈谈。”
刘百坚迎着风雨出现在村口,立即引起大多数村民的注意。他的身后还跟着一行打伞的人,号称是乡政府和造纸厂组成的联合工作组。乡里的干部个个神态严肃似乎有重大的事情要宣布。造纸厂的人脸色铁青好似外来的小流氓,吓得村民们连大气都不敢出。刘长文身披蓑衣凑过去,未曾开口已被几个人挡在外围。刘百坚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说:“老少爷们,乡长有话要跟大伙儿唠叨几句。”
赵友佳手拄一根树枝爬上路边的高丘,说:“乡亲们,我怀着十分悲痛的心情告诉大家一个坏消息,刘百泉的老伴离家出走了。”他们在路过造纸厂办事处的时候特意绕进去攀谈几句。崔立晨正在为建厂的事情大伤脑筋,双方一拍即合都想借此机会遣散群众,打开造纸厂通往外界的道路。他们请来前任村民小组长当向导,目的是让广大群众信服联合工作组的权威性。赵友佳抱紧双拳对着苍天说道:“看在大家同住河口村的情面上,我再一次诚恳地要求你们放下个人恩怨,帮着刘百泉四处打听他妻子的消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人群里响起“嗡嗡”声,很多村民都不同意他的看法。赵乡长的话有些言过其实,掺杂着太多的扇情成分,是在转移群众的视线。刘长文带头说道:“厂方不答应我们的条件,谁也不许离开。”
赵友佳用手中的棍子指着身边的中年人,说:“我今天已经和柔顺造纸厂沟通过,并把他们驻本乡的崔主任找来,给乡亲们做个交待。”
崔立晨颇有礼貌地面对着全体村民行了一个脱帽礼,以示厂家的真诚。他按照事先的约定做出口头承诺,说:“我可以向当地政府保证,立即派人清除泄漏的化工原料,决不污染曲靖的江河湖泊。”
曹苇躲在人群里起哄,说:“左邻右居的乡亲们,人命关天啊。难道你们忍心看着刘大婶一去不回。”他伸长脖子吼道:“大伙帮帮孤立无援的刘秀丰,快去抚慰昏死在床上的刘百泉,妇女们给他弄上一口热汤吃下去暖和身子。村里的民兵在大树下集合,马上出发把何花找回来。”
刘长文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精心组织起来的人墙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天气里轰然倒塌,路上的男女老少纷纷拔腿而去。他面对着不听指挥的队伍束手无策,好不容易拖住命运与共的同伴又放走了村里的老人,身旁只留下十多个铁杆兄弟难于支撑大局。
赵友佳大玩政治家的手腕,不费吹灰之力瓦解了众人的斗志。刘百坚走上几步,扶起蹲在地上的刘长文,为他抖去蓑衣上的泥水,说:“你傻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找刘大婶。”
人潮散尽的山坡上空余一片纷乱的足迹,任由雨水注满深浅不一的脚窝。刘长文面临势单力薄的两难境地,再不撤退只会自取其辱。他约束同伴退进村子,组织群众分头寻找何花。
淫雨落满高坡,给山区的夜晚频添几分莫名的恐怖。村民们举着火把搜遍每一道深沟和山岗,始终找不到何花的身影。何花躲在小树林里又冷又饿,单薄的衣裳挡不往寒气的侵袭,心中的悲伤更甚于荒郊野岭上的凄凉。她得不到晚辈的尊重,更加觉得没脸见人,每当听到杂乱的脚步声靠近身边就会往山梁上躲避。她在灌木丛中藏了一天一夜,最终熬不住饥寒交迫,乘着破晓时分翻过山头,打算进城去投奔女儿。
泥泞的山路上充满危险,徒步行走果真是步步惊心。何花在跨过北干渠时不小心被一根带刺的树枝挂住衣服,几经拉扯无法脱身。她立足的石块开始向下方滑动,溅起一片响亮的水声。一只乌鸦从鸟巢里飞起,绕着树梢怪叫三声。何花只觉得头重脚轻站不稳身子,一失足滚到渠道里连呛几口冷水,终因血糖太低晕厥过去。幸好此处水渠较为宽阔,水深仅及大人的脚踝,不至于当场要了她的老命。也不知在何时她被一阵寒风吹醒,经过几番苦苦挣扎爬上岸,极度疲劳夹带着灰心丧气模糊了她的大脑,使她丧失神志形似行尸走肉。她迷迷糊糊不辨路途远近,如同一个走失的孩子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由南向北穿过整座城市,寻寻觅觅踏上北去的公路,任凭流浪的脚步迈向远方。
刘秀丰一夜未曾合眼,守在床前伺奉年迈的父亲。村里上了年纪的老汉陆陆续续来到床前表示慰问,或多或少总能给刘百泉一些心灵上的宽慰。派出去的年青人一拨接着一拨赶来通报,众人搜寻一夜没有见到半个人影。刘百泉打发走乡亲们,整个脑门疼得好似针扎。如果老伴走失了,其它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外面的建房工作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董红军两兄弟自知闯下大祸,一点儿也神气不起来了,只能用更加踏实的工作来弥补所犯下的过错,借此减轻心灵上的愧疚。刘百泉的老泪早已流干,祸起萧墙的事确实怪不得外人。他无法做到当众撕破脸皮叱骂董家兄弟。刘秀丰还指望他们鼎力相助才能建起新房。谁也不能强求儿子去做冒犯亲戚的傻事,由此引发的后果不堪设想。这个家连同他本人再也经受不起雪上加霜的打击。
董红兵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走进来探听消息,请妹妹多在老人面前美言几句,为自己和哥哥开脱罪责。他提议与其坐在家里发呆,不如趁早把这件事公诸于世,发动亲戚朋友四处找人,总比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强上百倍。只要能够找到何花,他即使成为千古罪人也甘愿低头认错。
董红艳正在厨房里为干活的人煮早点,从烟囱里倒灌进来的冷风弄得满屋子烟雾腾腾。她用漏勺从大锅里捞上一碗鸡蛋挂面趁热端上楼来,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上三姐家去问问吧,比守在家中一事无成好多了。”
刘百泉支起上半身,喝口热汤温暖肠胃。他从昨天下午谢绝进食,稍微一动觉得天旋地转,说:“你去跟她们商量一下,赶快印些寻人启事到处粘贴。酬金要多给些。实在不行就报警,一定要把你母亲找回来。”
刘秀丰对分派给他的任务毫无兴趣,却对品尝城里的美味充满了向往。他首先来到“小洞天”要上二两小酒,外带一只刚出锅的猪脚自斟自饮,在心里盘算着避重就轻的说辞。他常走夜路,深切地体会到美食能够有效地缓解人们的恐惧,比服用镇静剂强多了。娇生惯养的生活使他形成唯我独尊的性格,根本不懂得如何去向别人求助。这次也毫不例外,他只要把消息放出去,刘秀兰肯定会比所有的兄弟姐妹都着急。若能借小妹的嘴说出母亲已经离家出走,也许能轻易地滑过去,免除几位姐姐的诘问。他心里还存有一丝侥幸,母亲只是因为一时恼怒负气而去,说不定藏在那个姐姐家中享受天伦之乐。
刘秀兰买菜的时候路过“小洞天”门口,冷不防被哥哥拖进店内,惊闻母亲一夜未归。她的反应有些冷淡,仿佛母亲从未离开过家乡。刘秀丰站在旁边干着急,父亲还躺在病床上等候消息。他那有空闲时光站在这里磨嘴皮,反复催促妹妹快到三姐家问个明白,别耽误最佳的搜寻时间。刘秀兰确实需要一点时间来梳理杂乱无章的头绪,娘家肯定发生过意想不到的情况,母亲的不辞而别似乎隐藏着某种玄机。现在不是追究谁是谁非的时候,如果母亲如兄长所言走失了,当务之急是合众人之力四处寻找,千万别再让老人家遭二遍罪。
早饭之前,刘秀静得知家乡发生的事情。宋金礼也从乡下赶来,他昨天晚上在大山里忙活一夜,多方寻找也没见到老人家的行踪。刘秀桂是最后一个听到消息,所以来的稍微迟了点,证实母亲并没有寄宿在亲戚家中。刘秀丰直到此时才感到大事不妙,母亲的失踪已经成为铁定的事实。他尽量装出无辜的样子,把一切责任推得干干净净。他们很快商量出具体的行动方案,每家出动一名成员寻找母亲的下落,其余的人照常工作。刘秀丰举双手表示同意,纵有天大的困难也不能丢下工作,为了这点事影响到日常生活。他家的建房工程一刻都不能停顿,眼看着要进入三九隆冬,泥瓦匠的工作不好干了。
刘秀兰征得丈夫的同意,立即投入到寻访母亲的行动中。随着经济的飞速发展,曲靖的城市建设取得长足的进步,市区早已拥挤不堪,刚竣工的楼房比比皆是。要在钢精混凝土丛林中寻人谈何容易,姐弟五人多日辛苦终无所获。
李济源独自一个人在家,平时也懒得做饭,每餐都来“小洞天”果腹。周柱波每逢星期天都会和他对饮两杯小酒,谈点单位上分房的动向,讨论些诸如在职员工是否人人都能分到住房之类的话题。他们是多年的好朋友,两个人的衣着打扮迥然不同,李济源偏好出入正规场合的西装;周柱波迷恋消失在历史长河里的工人情结,常年四季穿一身浅色茄克。李济源一时酒兴大发,信口胡诌说七十年代参加工作的老职工都有份,并在私下透露一个真实的信息,党委书记在干部会上表过态,不等到所有工人住上新房,他是坚决不会搬家,以此来显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宽广胸怀。只要不出现意外情况,技术科定下来的分房方案就能获得通过。周柱波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让他不要把结论下得太早,弄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王朝峰有时也会来凑热闹,绕着弯子打听在外面自建住房的人能否分到房子。李济源了解他的心思,随着城镇化的进程,郊区的农村正在大量征地兴建城中村,他肯定是想从中分到一杯羹,同时也在水利局里拥有一套住房。这样的想法不切现实,他也曾多次表示过爱莫能助。王朝峰又换了一个角度说道:“我父亲想请你去替我美言几句,让村里多给个建房指标。”
“你父亲在当钉子户,就是为了给你争取到一个名额。”李济源对此事早有耳闻,感叹天下父母心全都系在弱者身上。这已经超出他的职权范围,村里的领导未必会听信外人的陈述。李济源不想贸然行事,说:“他想让我为你盖房子做些什么事。大家彼此之间总得坦诚相见,我才好为朋友出力。”
王朝峰的脸上至今仍然带着病容,虚弱的身体有些不胜酒力。他为了体现好友之间的深情厚谊,勉强把泛着绿光的杨林肥酒咽下肚,说:“不瞒你们说吧,我们村上这几天正闹得凶,好多人家都在为儿女争取最后的建房机会四处奔波。我父亲原本是小学教师,平日里人缘好,乡镇上有很多干部都是他的学生,背地里答应会帮忙。唯独村委会的支书是个老顽固,死活不肯通融一下。我父亲在万般无奈之下伙同一帮老同志抵死不在土地转让书上签字,急得房屋开发商到处求爹爹告奶奶。他们为了堵住众人的嘴,最后提出一个折中方案,如果水利局能够证明我当年护坝有功,他们可以看在我因工负伤的份上多划拨一块地给我盖房子。胡局长这两天又去昆明开会,等到他回来只怕黄花菜早就凉了,我的希望也会化成泡影。”
“我的话只是旁证未必管用。”李济源认为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仅凭一面之词很难改变现状,说:“你得做好心理准备。我顶多能帮你拖上三五天,具体工作还得等到胡俊回来再做处理。”
周柱波也想跟着去帮朋友美言几句。王朝峰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有些时候人多嘴杂,不小心讲错话很难自圆其说,反而会产生负面效果。道义和友情是互不相干的两码事。李济源是亲眼所见,周柱波只是略有耳闻,两个人说话的份量不在一个级别上。
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李济源第一次见识到农村干部的倔脾气。潘松根已是年近花甲的人,谢顶的脑门上没有几根头发,脾气却是一点就着的急性子,意见不合就当面指着李济源的鼻子质问他有何德何能来为王朝峰作证。
王兴看不惯村支书的霸道作风,正想借此机会压住潘松根的气焰。他把李济源推上前去,说:“水利局的李科长和我儿子是同事。他能证明十多年前发生的事,王朝峰为了保住水库大坝搞得浑身是伤。”
李济源仗义执言道:“潘书记,你们曾经有言在先,要照顾为社会做过贡献的人。王朝峰是位了不起的无名英雄,他在雷暴天气里冒险爬上电杆去维修变压器,不幸被雷电击中落下终身残疾。由于某种原因,他的事迹被红极一时的政治文章所淹没,不为世人所知。我们都是有正义感的人,请你答应他们的要求,为王朝峰提供力所能及的便利。”
潘松根审慎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穿西装的中年人,他自称是水利专家,看上去倒像是个商人。潘松根用笔杆敲打着桌面,说:“铁路警察各管一段。你就是县里的干部也不应该把手伸到这儿来。谁想以势压人,我决不吃这一套。”
李济源友好地笑道:“我只是个目击证人,有权来向你们讲清楚当年所发生的事。我也不喜欢冒功领赏的人,却认为赏罚必须分明,领导者才能服众。”
潘松根轻轻地揉着酸痛的太阳穴,说:“你们能不能让我省点心,等到有了确实可靠的证明再来找我。”
李济源能够理解他的处境,每天面对着这么多来找麻烦的人,谁的心情都会糟透了。他仔细研究过潘松根的意思,若能拿出令人信服的证据,他还是乐于助人。这等于是为解决问题开启一扇小门,只要找到合适的理由就能获准通过。看来王朝峰并没有谎报军情,他的父亲确实做了大量的铺垫工作,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缺一点火候。老谋深算的王兴肯定是希望他能发挥点作用,找到解决问题的突破口。
李济源走进水利局,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可以请白月英来为老朋友说句公道话。这正是潘松根需要的借口,同时也是王家父子最值得骄傲的事。他拿起电话告诉接线员接县政府办公室,他要和主管农业工作的副县长通话。
“月英,你好。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讲过王朝峰的事吗。就是我们互相认识的那个夏天。对,对,你应该还有点印象。”
白月英轻舒一口气,说:“你重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又有何用,难道是想让我给他颁发奖杯。现在是什么年代,手握金质奖章也不一定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