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的婚礼过后,平平淡淡的生活又重归正轨。对于李平夫妇而言,他们终于了却一桩心愿。替大儿子办完喜事,李平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感,开始把眼光转向李济远。他已经订下了具体目标,在未来的几年内争取给二女儿和三儿子完婚。这些事得抓紧时间办理了,再拖下去终将成为一块心病郁结在胸,给世人落下许多笑柄。
黄仪算是大开眼界,举办一场结婚盛宴就能收到大小一百多个红包,细细清点手中的钞票竟达三千元之多。周柱波送的礼金最为丰厚,整整达到八百元,最少的人也送了十元钱。请客的花费只不过六百元,一比四的收益令人不敢想象真有其事。她和李平暗地里商量过了,打算用这些钞票为大儿子添置一台黑白电视机,其余的钱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她还像前几年一样动手为全家人烧了一大锅黄焖羊肉,准备给辛苦了大半个月的孩子们好好地滋补身体。此时的新娘子又累又幸福,更应该受到特殊关照。
李济远陪在母亲身旁,把各位宾客所送的钱款登记在一个小本子上,以备下次别的人家请客时如数捧还。哥哥娶的新媳妇比她小了八九岁,并且是刘家最小的孩子,嫁进李家却成了长嫂。这样的安排未免有点滑稽,“嫂子”两个字实在让她难于启齿。她正在挖空心思打这些礼金的主意,希望能从母亲手里捞到某些好处。她数着花花绿绿的钱币,说:“周柱波果真气度不凡,出手就是千儿八百的,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当上老板没几个月,人也变得风光起来了。”
黄仪扯根红色的毛线将人民币捆扎起来,说:“周柱波当初开饭馆的时候,你大哥借了二百元给他做周转资金。他现在借题发挥还了人情,刨去本金和利息没有那么多了。好啦,你也别眼馋,哪天轮到你办喜事,钞票也会滚滚而来。”
李济远盯住摆放整齐的人民币,说:“妈,我没有大哥这么好的人缘,指望一次收到几百块钱的礼金。耿昌结交的都是些穷朋友,有人偶尔能拿出五十元钱送礼就不错了。那是人家一个月的工资,谁也不会超出自己的预算干打肿脸充胖子的事。我可不敢指望借着举办婚礼大发横财。”
“你真是书读多了脑子不太灵光。娘家永远是你的坚强后盾嘛。”黄仪抚摸着她的脑袋说道:“我会提醒你大哥出个意味深长的整数,祝愿你们百年好合。”
李济远得意地说道:“我和耿昌都想早日得到父母的祝福。”她把手放在捆好的钞票上,说:“妈,你能不能先支点钱给我用用。等我拿了工资就还给哥。”
黄仪直起腰板,说:“你别使苦肉计了。我们家是有多少钱就办多大的事,绝对不允许寅吃卯粮。”她还是忍不住拿出二百元钱递到女儿手上,说:“你节省点用,不要乱花。”
李平的到来打断了她们的谈话。他是位生活节奏缓慢,讲究四平八稳的老式采购员。与人谈判需要足够的耐心和毅力,任何着急和慌乱都无助于双方在某个时间节点达成高度统一。多年的磨练使他处事冷静,笑口常开的外表下面隐藏着一颗助人为乐的宽广胸怀。他今日特意从仓库里提了一台刚到货的电视机,打算送给李济源试看三天,感到满意后再付款。
黄仪收好钱款,说:“你们父子俩人果真是息息相关,许下的诺言从来都没有放空炮的时候。”她锁上箱子,说:“你这么急着要去看望李济源一定是另有原因吧。”
李平抽动着鼻翼说道:“好香的羊肉啊。”他已经从其它渠道获得信息,儿子的家庭生活并不像父母的愿望那般美好。基层供销社在中午打来电话,东山镇的集市上出现了刘秀静姐妹的身影,请示上级是否要扣她们的货物。幸好李平在旁边多了一句嘴,市场经济讲的是公平竞争,才让这件事不了了之。根据他们的描述,李平很快联想到儿媳妇身上。结婚不到三天,刘秀兰跟着姐姐跑到乡镇上去收购山货,家中只留下李济源独守空房,新婚的乐趣早已荡然无存。他往饭盒里盛满肉片,说:“快走吧,驾驶员还在外面等着。我们只是搭便车,请人帮忙把电视机送到水利局。尽量不要耽误范师傅的行程。”
黄仪用梳子草草地理顺头发,说:“我了解自己的儿子。他是个以事业为重的男子汉,在节假日加班也不是一天二天的事啦。你何必如同看到外星人似的瞪着我。”
李平盖好饭盒,说:“外面是晴空万里。方刚还不至于昏庸到让李济源没有预警找事干的地步。有些情况你得亲眼看了才相信它的真实性。”
晚霞装点着高高的寥廓山,云底透出少许金光,映照在水利局的老式家属楼上。两扇贴着喜字的窗户玻璃反射出一抹夕阳,表明房子的主人正在屋内小憩。
李济源亲自迎到楼下,从父亲手中接过电视机,带着他们快步登上三楼。新房里冷冷清清,缺少女主人呵护的写字台上摆满了各类书籍,一杯剩茶喝得见了底,缺水的枝叶在诉说着昨日的无奈。黄仪顺手拿起扫帚帮儿子打扫卫生,惊叹他又重返单身时代。
李平撤下满桌的期刊,示意儿子把电视机抱到桌子中间放好。他抽出电源插头,说:“刘秀兰又跑到那儿撒野去了。你一个大老爷们既要做防洪预案,还得烧火煮饭伺候夫人,比干正式工作还要累。这样的假期不要也罢。你一个人兼任数职的滋味并不太好受吧。”
李济源打开电视机,他的心情比屏幕上的雪花还要凌乱几分,说:“刘秀兰的三姐临时有事,今天早上来叫她跟着去开辟新的进货渠道。我估计她们这会儿应该踏上归途,再过二个小时就到家了。”
“东山镇远在八九十公里之外。一辆满载而归的卡车从那儿出发,至少要三个钟头才能赶到城里的下货地点。再加上吃饭卸货的时间,刘秀兰能在凌晨跨进家门已经很不错了。”李平细心地调整好天线,让电视机里重现晚间新闻的画面,说:“你不必刻意隐瞒什么了。我也是在无意中得知这个消息的。我和你妈都担心儿媳妇日夜操劳结婚的事,最近瘦了不少,熬了羊肉给她补身子。刘秀兰却跑到她姐姐家去混饭吃。她真是一个工作狂,取消新婚休假忙于采购杂货,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啃馒头。”
李济源逐渐加大音量,说:“爸,你知道刘秀兰是个喜欢满山跑的野丫头,闲在家中反而会闷出病来。我不可能强行限制她的自由行动。她毕竟是成年人了,只要不超出一定的范畴,她爱干啥都行。”
黄仪从厨房里取来一口小锅,把饭盒里的肉片倒进锅中。满屋的香气冲淡了他们父子之间严重对立的情绪。她对儿媳妇的敬业精神大加赞赏,说:“刘秀兰能有这种紧迫感是好事嘛。她一个农村姑娘,嫁到城里来迟早要找条生活的出路,趁着年轻的时候出去创业也是个不错的选项。老李,你就不要指手画脚干涉他们的生活啦。”
李平始终猜不透她的用意。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新婚夫妻理应守在家里恩恩爱爱地过好小日子,以示夫唱妇随直至白头偕老。刘秀兰的行为有悖常理;李济源的护短本在意料之中;黄仪的称赞到底为了那般。他只好同意了妻子的说辞。此处不比财政大院,他和黄仪争执起来终非善事。
李济源送父母出来的时候,正好在楼梯里碰到闻雅洁去接孩子放学归来。黄仪看到她的女儿都快上小学了,心里升起一股酸溜溜的滋味。闻雅洁推了女儿一把,让她向爷爷奶奶问候。张润芳的嘴巴甜得好似抹了蜂蜜,转眼之间变成人见人爱的小天使,逗得李平夫妇开怀大笑。李济源一时心血来潮,说:“小润芳,你等我一下。伯伯马上回来。”
几分钟后,李济源牵着张润芳的小手走进家门。他曾经受过闻雅洁的恩惠,今日有了好吃的东西也想投桃报李,让她们品尝一下母亲的手艺。电视机里正在播放《射雕英雄传》,主题歌的旋律吸引了小姑娘的注意力。张润芳坐到沙发上尽情地观赏港澳影视。李济源用个大碗盛满羊肉,放在桌子上静候小姑娘早点离去。
楼下传来闻雅洁的呼唤。张润芳应声跳下沙发,捧起大碗奔出门。她依然改不了孩童天性,翻身骑在楼梯扶手上,好似在幼儿园里玩滑梯慢慢地溜下去,恰巧在楼道口碰见父亲。张仁伸头往三楼瞧上数眼,揪住女儿的衣领把她拎到过道里,强行拉着她的手臂拖回家。闻雅洁只当他们父女俩人在闹别扭,随便吵上几句嘴也就过去了。
张仁好似遇到洪水猛兽,用尽全身之力关上房门,震得整幢楼房“嗡嗡”作响。他大声训斥道:“你刚才上那儿去了,弄得浑身灰尘,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张润芳嘟起小嘴,眼里充满怨恨地紧紧盯着父亲的双手,咬紧牙关绝不低头认错。张仁无法控制住满腔怒火,一把抢过她手里的青瓷大碗,用力砸在桌子上以泄私愤。张润芳放声哭将出来,揉着双眼扑到母亲怀里寻求保护。张仁仍旧不能解恨,扯过女儿就是一顿暴打,说:“你又去李济源那儿骗吃骗喝,想把这股祸水引到我们家来吗。”
闻雅洁气得浑身发抖,说:“你有什么话好好讲,不要拿孩子撒气。”张润芳乘机挣脱他的控制,躲到母亲屁股后面大声呼痛。闻雅洁觉得丈夫的行为不可理喻,说:“这仅仅是朋友之间的互相关怀,你何必要犯疑心病大动肝火。李济源在前段时间享用了你送去的排骨炖藕,今天还你一餐黄焖羊肉,也算是礼尚往来嘛。他叫张润芳去取食物,本意就是为了规避风险。你却不知好歹责打女儿,只会把事情搞得更僵。”
张仁失声叫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自从李济源把你救下山后,他就成了你心目中的英雄。你每天都在千方百计地讨好李济源,想用实际行动报答他的恩情。”
闻雅洁的心弦被他重重拨动了一下,似乎有一种原始的冲动在胸中激荡着,让人无法忘怀过去的岁月。她给张润芳擦干泪珠,继而哄她坐到饭桌前面。张润芳埋下脑袋乖乖地吃饭。闻雅洁苦笑道:“你真是个无耻之徒,时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李济源根本不是你想象的人。而我是你的爱人并非囚徒,难道连交友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张仁恳求道:“你就算不为了我也该替女儿着想。她小小年纪看到你在外面跟别的男人勾勾搭搭,总有一天会被带坏的。你不要再和李济源来往了。”
闻雅洁充耳不闻,更加不愿意成为丈夫的附庸,被他剥夺了做人的权利。她怨声载道地说道:“你羞辱人挺在行的。除此之外还有何种本领可以摆到桌面上来展示一下,也给女儿长点见识,教她要如何结交狐朋狗友。”
他们只因观念不同越吵越凶,最终闹到夫妻反目,逐渐呈现出冷战的态势。张仁说服不了妻子,又感到对不起张润芳,抱起女儿百般宠爱。他不停地亲着孩子的小脸,说:“我的小宝贝,我的小心肝,刚才是爸爸不好。请你多多原谅了。”
他的道歉虽说是真诚的,还是来得太晚了,无法弥合夫妻感情上的创伤。闻雅洁看不惯他的嘴脸,赌气跑出门去寻开心。她顺着康桥而下,左手边的农田正在改造成一个市内公园,新修建的广场紧接着漂亮的人工湖,刚种下的花草散发出清新的气息,提前游园的行人在其中尽情地玩乐。前方三五百米处霓虹闪烁,美妙的音乐回荡在城市的夜空。就在百货公司对面,大白菜歌舞厅正式开门营业,招揽舞友开始通宵达旦的娱乐。她在歌舞厅门前徘徊多时,有心进去找乐子又愁身边缺少个知心舞伴,面对狂欢却无法排泄满腔幽怨。
午夜的繁星呈现出不同的色彩,随着先贤们的目光变幻出千百种图案,勾起人们无尽的遐想。一缕薄云遮住银河深处,两岸的牛郎星与织女星忽明忽暗,好似一对情侣互诉衷肠。星光映照下的城市更具特色,青年人的思想早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刘秀兰推开门,首先看到写字台上放着一台崭新的黑白电视机。她丢下手中的水果走上前去,轻轻打开电源开关,屏幕上尽是雪花点。她已经在外面奔波了大半夜,身心处于极度疲惫,急需得到精神层面的抚慰。这件奢侈品送来的正是时候,刚好弥补夜晚的单调生活。她斜靠在写字台上,说:“快帮我调整频道。我要看中央一台新播的影视节目。最好是人人喜爱的武功片。”
李济源抽出机壳上的天线,不停地变换着搜索的角度,慢慢对准发射台方向。电视机里正巧在播放连续剧,画面和音质逐渐趋于清晰。他取出电炉,说:“我父母送来一些羊肉,放在锅里等你回来品尝。它的味道更加诱人,保证你吃过一次终身难忘它的鲜美。”
刘秀兰走进厨房拿来两个碗,打算和李济源共享美食。这是她分内的事,平日再苦再累也得尽到做妻子的责任。她揭开锅盖,说:“我不用细问也能猜到,这台电视机是和黄焖羊肉一起送来的。你妈想给我们一个天大的惊喜。”
李济源点头默认,心中也多了些许宽慰。刘秀兰脸上的表情使他食欲大增。他和妻子在大沙发上亲密地依偎着,放开肚皮饱餐一顿。透过老式的窗户玻璃,他看到乌云涌上中天,寥廓山上的电视发射塔笼罩在雾气之中。
刘秀兰脱掉外套,露出浅色的内衣,希望能激起丈夫的柔情蜜意。她用双手捂住通红的脸颊,说:“三姐的公司刚开业不久,无论是管理层还是普通员工都需要大量的人手。我在这种时候身兼数职,每日要忙到很晚才能归家。”她列举了很多困难,说:“我想晚两年再生孩子。哼,你怎么不吭声呀,是担心没法向爸妈交待吗。”
李济源的心往下一沉,说:“你执意要经商,我已经不再阻拦了。现在又要晚生晚育,是否考虑过我这么大岁数,还能再陪你玩几年。时光不等人啊。”这是个既使人羞怯又不适宜在新婚期内深入讨论的敏感话题。刘秀兰毫无保留地把它提上议事日程,是否预示着他们的恩爱出现了裂痕。李济源有点哭笑不得地说道:“我和你之间似乎随着一条代沟。讲句大实话,我并不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如果再年青几岁,我会十分痛快地答应你的要求。”
刘秀兰的身体稍微往后移动,开始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她装作无所谓地说道:“商场犹如战场。我置身其中,那有多余的精力和时间来照顾孩子。再说国家也有明文规定,夫妻双方必须达到五十岁才能生小孩。你光着急也不起用。”
李济源一再告诫妻子生儿育女不是那个人的事,要问过父母才能做出最后的决定。刘秀兰一意孤行,想用撒娇来赢得丈夫的支持。李济源不为所动,只身出去观察天气变化。过了夜里十二点钟已是次日的凌晨,三天的婚假已经到期。他必须履行职责担负起防洪抗灾的值守。刘秀兰负气走进卧室,掏出钥匙轻轻锁上屋门。
东山顶上响起沉闷的雷声,数道闪电连续划过漆黑的天际,雨幕围着整座城市不停地打转。李济源从浅睡中醒来,微微睁开迷蒙的双眼。他发觉身上多了一条毛毯,说:“刘秀兰,刘秀兰,是你来了吗。”屋外风声如涛雨声似鼓,却无人回应深情的呼唤。他掀开温暖的毯子,仔细观看上面的花纹,颜色虽然过于老旧,图案和织工皆属一流。他正在暗自猜度这条毯子是从何处飞来的。楼梯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分明是位女同志在向调度室慢慢走来。他不想在外人面前失态,站起身来活动筋骨,借以保持良好的心态迎接深夜来客。晚风突然之间变得格外轻柔,送进一位漂亮的女子。李济源睁大眼睛,说:“闻雅洁,你是几时来的。这床毯子也是你带来的嘛。”
闻雅洁把手中的烧豆腐放在桌上,扑鼻的香气溢满小屋。她落落大方地说道:“你别忘了自己多年以前的许诺。我们还是好朋友,互相照顾本是情理中的事。”
李济源怎能谢绝她的好意。闻雅洁十分讨人喜欢,诙谐中透出几分明智。能和这样的女性聊天真是大快人心。李济源举起筷子分享美食,说:“刘秀兰长期在外面做生意,养成了夜不归宿的臭毛病。我忍受不住寂寞,到值班室来打发时光。”
闻雅洁还带来一瓶啤酒要和他共饮几杯。她缓缓斟满两个玻璃杯,说:“你身边有那么多好朋友,可以找他们聊天,增进彼此的友谊,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李济源抬头望眼东方的天空,逐渐收缩的雨势并未西移,城中只洒下零星小雨,对潇湘水库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珠江水系尚在警戒水位以下,今夜不会出现任何险情。他接过酒杯,说:“人逢知己千杯少的情趣离我越来越远啦。我最在乎的是夫妻感情。这又是另外一码事,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闻雅洁与他相向而坐,说:“刘秀兰也是个有本事的人,能够自谋出路做买卖,在我们这一代人里面算得佼佼者了。要不了多久,你们家就会富裕起来。”
李济源夹起一块豆腐下酒,说:“你没有亲身尝试过做生意的艰辛,怎能体会到其中的滋味。若要论起酸甜苦辣来,我现在的感受真是一言难尽啊。”
闻雅洁自斟自饮一杯,说:“你别再诉苦了。她能够自食其力,这是多少家庭梦寐以求的好事。你为何还不称心如意。有所得必有所失,人生不可能事事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