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关村得益于山脉的庇护,形成冬暖夏凉的立体气候。每到下午五六点钟,高耸的峰峦挡住了落日的余辉,整座村庄沉浸在一片阴凉之中。南来的季风在穿过潮湿的树林后变得温和多了,使得这儿的气温清爽宜人。
董宁康依旧改不了多年形成的习惯,晚饭后搬个躺椅坐在家门口乘凉。这样悠闲的傍晚现在少得可怜。刘秀静的生意越做越大,几乎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管理公司上面,家务事全由他一人包揽了。今晚又要忙到深更半夜才能休息。幸好家里来了帮手,让他偷得片刻清闲。他眯着双眼,正要跟着广播哼唱京戏,大路上走来一个人打搅了他的雅兴。
李济源在水利局汇报完工作,追寻着刘秀兰的足迹来到这里。他起先并不知道刘秀兰落脚在城郊,还跑到河口村去打听她的近况。刘百泉想起小女儿整天忙于工作,无暇写信向他通报去向。他们之间的误会很快消除了。李济源不想劳烦老人家,亲自跑到西关村来找未婚妻,说:“三姐夫,刘秀兰在屋里吗。我想和她谈点事。我能进去见上她一面吗。”
董宁康沉重地翻了个身,说:“刘秀兰和她三姐到乡下收购猪鬃去了,路途遥远赶不回来。今天夜里也许要住在大姐家。”
李济源并不相信他的谎言。刘百泉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他实情,刘秀静已经来村子里找人了,今晚要叫亲戚朋友帮忙卸货。刘秀丰还为了这种事和父亲吵上一架,说是东村的老表来请他给猪牲口看病打针,没有时间去干出力不拿钱的工作。他看过路边的情况,董宁康门前没有装卸货物的痕迹。他犹豫了片刻,搞不懂这是董宁康的托词还是刘秀兰的刻意安排。短短三个月时间,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刘秀兰不可能突然和他分手。这里面必定有蹊跷。他决定留下来弄清真相,说:“我也走累了,能否借个光在你门口歇脚。”
董宁康往上瞟了一眼,发觉李济源似乎猜到他在想些什么。他也不愿意把事情搞得更糟,说:“那边有小板凳,你爱耗多久就坐上多长时间吧。我劳累了一天懒得烧水,没有清茶和饭菜款待你。”
曹苇躲在厨房里偷听他们的谈话,恨不得把李济源早点赶出村庄。他这几天一直以帮忙为借口逗留在刘秀静家里,等得就是这一天。他要当面羞辱李济源一番,也好替儿子出口恶气。他快速铲起正在锅里翻炒的蔬菜,解下围裙丢在灶台上,走出门斜靠着柱子,说:“李先生从省城归来,怎么没有跟你的老相识在一起啊。”
李济源对他的话稍感意外,老对手现身西关村绝非偶然。他仍想弥合双方的分歧,说:“曹叔,我尊重你是长辈,请你别再捕风捉影讲些不着边际的事。众所周知,刘秀兰是我的未婚妻。我已经等了她十年有余,不可能在最后一刻轻言放弃。任何人都别想分开我们。不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还是为了一己私利,我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除非是刘秀兰亲口告诉我,她厌倦了漫无边际的等待。我仍然可以给她一个婚礼来弥补此种缺憾。我从来不会做背信弃义的事。”他的态度诚恳而富有感情,说:“你的儿子都跟我和好如初了,你也没有必要再钻牛角尖,一直为龙潭的事耿耿于怀。你想给儿子帮忙实际上是给刘小才帮倒忙,除了让他日夜痛苦不安之外毫无用处。他心中另有打算啦。我也相信他能找到自己的真爱。”
曹苇气得脸面发紫,说:“你真不愧是响当当的专家,随时随地都在给老百姓上课,教导他们这也不能搞那也不能做,唯独你爱干什么都有理。你强加给我儿子的不幸还少吗。他思念女朋友也称得上是过错吗。用得着你整天唠叨个没完没了。社会公平不能光挂在嘴上,还要付诸于实践。你怎能认定龙潭是某个人的专利,把面包从我们嘴里抢走。”他们之间的分界线显而易见,根本没有调和的余地。他的语气并不友好,分明是铁了心要跟李济源较量一番,说:“刘小才是在你的高压下不得不低头。我身居山野,不再你的控制范围之内,你能拿我怎么办。我就是要跟你唱对台戏,直到你彻底认输为止。”
李济源流露出失望的神色,说:“刘小才选择什么样的生活道路,这的确不关我的事。我要讲的是你的心态不正,很容易使你做出错误的判断,搞不好还会波及到家人,让他们也跟着你受到某种程度的伤害。我就举个最简单不过的例子,你为了跟我作对成天游荡在城市里,刘百灵独守空房又该向谁诉苦。你能把这些事全算到我头上嘛。”
曹苇被他一言点中要害,自觉无脸见人,用衣袖掩住颜面退进屋内。董宁康怪罪李济源口无遮拦,要把花钱都请不到的厨师哄走。他紧随其后走进院子里。他们站在天井里嘀咕了几分钟。曹苇似乎还掉了几滴眼泪,期盼董宁康帮他说句话。
董宁康再次出来的时候已经变了模样,说:“刘秀兰丢下工作跑到火车站去接人。你却和另外一个女人走了,让她伤透了心。她再也不想见到你啦。”他来到李济源身旁,强行从他屁股底下收走小板凳,说:“你快走吧。天快黑啦,我要关门睡觉了。你最好别惹我生气,小心我叫人把你撵出村子。”
自从踏进西关村以来,李济源第一次怒火中烧。董宁康怎能不分亲疏,蛮横到要动粗的地步。他觉察到在这件事上自己有些操之过急。曹苇正是看中了他的这个弱点,成功地间离了他和董宁康的关系。董宁康重重地关上大门,爬上二楼去看电视剧。李济源忍住一口恶气,乘着夜色踏上归途。
载重汽车的喇叭声再次响彻西关村。刘秀兰轻盈地跳下驾驶室,迎接她的却是两扇紧闭的院门。董宁康从窗户里伸出头来四处查看,提防李济源仍在附近走动。内幕一旦被揭穿,他将面临着亲友团的声讨。曹苇快速冲下楼梯,要把坏消息提前告诉刘秀兰,先瞧瞧她的反应再做去与留的打算。
刘秀兰饿得有气无力地说道:“三姐,你快叫姐夫开门,让司机们进屋喝杯热茶。我哥哥他们马上要到了。”
刘秀静冲着楼上高声喊道:“董宁康,你在搞什么鬼。你莫非做了亏心事,躲在房子里不敢出来见人。”
曹苇打开门,说:“李济源刚才来找人,和我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口角。董宁康实在看不下去,帮我教训了他。李济源只好夹着尾巴溜走了。”
刘秀兰感到十分困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从窗口探出头来的董宁康。她的怒气就像即将喷发的火山冒出咝咝声,随时都会迸发出灼人的热浪。刘秀静赶紧挽住小妹的胳膊,附着她的耳朵轻言几句,让她保持冷静。李济源已经走了,发火并不能解决问题。刘秀静早已猜透曹苇的险恶用心,是想借着这个理由大吵一架,然后向她讨要工钱。她绝不能便宜了这个小人,非要榨干他身上的血汗才肯罢休。还要让他产生做了亏心事的感觉,再也提不出任何要求。
刘秀兰赌气跑上二楼,直到卸完货物都没有露面。曹苇自知理亏,只能用拼命干活来讨好刘秀静。他在心里如明镜般雪亮,此时稍微出言不逊就会遭到刘家姐弟的围攻。董宁康没有胆量逞强了,紧紧地跟在刘秀静屁股后面,不敢讲错一句话走错半步路。
刘秀静陪着小心,拉着刘秀丰一起上楼来叫小妹吃饭,说:“董宁康也是一时糊涂做错了事,得罪了李济源。等到送走了大姐夫,我会关起门来好好地臭骂他一顿。教训他以后再也不许发生类似事件。”
刘秀兰觉得董宁康造成的损失无法弥补,说:“三姐,你们的气焰也太嚣张了。自古以来只有债主逼得欠款人走投无路,那有借款人敢对债权人吹胡子瞪眼睛的道理。董宁康分明是狗仗人势,看到你赚了几个钱,就翘起尾巴乱咬人了。”
刘秀静不容许别人污辱自己的丈夫,说:“你别得寸进尺,企图把我当作你的出气筒。实话告诉你吧,你姐夫会和李济源争执起来,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你的心上人出言不逊。他不该凭空捏造事实讲曹叔的坏话,说人家亏待了刘百灵。这是他们家的事,与他有什么关系,何必要当面打别人的脸。李济源存心是想把帮忙的人全都哄走,让我们孤立无援。”
“你才不知好歹。”刘秀兰气得浑身发抖,说:“姐夫干尽坏事,你反而要把责任推到李济源身上。他明明知道李济源和曹苇意见不合,干嘛要让他们两个人凑到一块。世上只有劝和的理,那有在中间挑拨离间,设法赶走亲戚朋友。”
刘秀静的火气更大,说:“你先搞清楚状况再发言,好不好。曹苇不计报酬在我们家干了一个多月,大家都相处得十分融洽。唯独李济源来了就横生事端,闹得我们寝食难安。到底是谁来找事,又是那个惹得祸,岂不是一目了然啦。”
“李济源是来找我拿钱的。行了吧。一切的祸端都是因我而起。”刘秀兰差点丧失了理智,说:“三姐,我现在郑重其事地宣布:我不干了,我要撤资。我要把一千元钱原封不动地还给李济源。他早在来信中催要这笔款子,不许我拿去资助无情无义的小人。”
姐妹俩的谈话开始触及到切身利益,几乎到了要撕破脸皮的危险边缘。刘秀丰更加为难了,他如果参与这场纷争,很有可能成为她们攻击的靶子。他对父亲把买牛的钞票借给姐姐做生意十分反感,说:“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三姐,你就依从小妹的要求尽快把钱还清。我相信李济源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来打搅你们的生活了。”
刘秀静干脆耍赖,说:“你们的钱全拿去进货了,要等到销售掉这批货物才能回笼资金。”
刘秀兰收拾好床上的东西,连夜和哥哥赶回河口村。她打心眼里觉得对不起李济源,自己一再失约失信让他饱受屈辱。稍微有点血性的男人都会把这段感情抛到九霄云外,何况他身边还有个如花似玉的闻锦蕊。一边是拒之门外的绝情,一边是温柔体贴的关怀,试问能有几个人经得起此等诱惑。
曹苇也跟在他们后面走了。他早已看透了刘秀静的嘴脸,再呆下去只会自讨没趣。董宁康连小姨妹都能欺瞒,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他不敢干的事了。他答应过的话全是一纸空文,兑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刘百泉对小女儿的归来倍感困惑。作为一个慈祥的父亲,他首先考虑到的是她们的婚姻出了状况。刘秀兰从小就嚷着要进城去陪在李济源身旁,直到嫁给他为妻。若是从时间上来推断,李济源在这个月底应该回到家了。刘秀兰反其道而行之,其中必有原因。他生硬地说道:“刘秀兰,瞧你满脸的不高兴,是谁欺负你了。”
何花的问话显得更有理性,说:“你为什么不请李济源到家里来玩,好让我们面对面地跟他谈谈你们几时结婚。你别可怜兮兮地只想流眼泪,任何的感情用事都解决不了难题。不论是坏消息或者是美事,你讲了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多啦。娘有的是办法能帮你达到愿望。”
刘秀兰扑到母亲怀里说道:“三姐夫想留我在他们家当长工,暗中使坏要拆散我们的姻缘。”
刘百泉听完小女儿的哭诉感到震惊,刘秀兰出钱出力帮助他们创办公司,无论是从道义上和情感上都应该对她礼让三分。董宁康尽然做出此种令人不耻的举动,勾结外人来欺压李济源,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并不轻信刘秀兰的话,叫来儿子细细问出实情,气得他大骂三姑爷是披着人皮的白眼狼,把金钱看得比亲情更重要。
何花的主意远比丈夫的怒气高明多了,她招集女儿们来家中议事,随后带领她们直接闯进财政大院。黄仪不想让邻居们看笑话,赶紧把客人迎进门。李济源忙着端水倒茶,热情地款待刘秀兰的家人。刘秀兰十分了解他的生活习性,李济源每个星期天都会来和父母团聚,顺便帮他们干点体力活。
刘秀静首先向他表示了深深的歉意,说:“董宁康那天晚上喝了点酒,对你讲了些没轻没重的醉话,过后他懊恼得想扇自己几个耳光。他特意让我来向你说声对不起。”
李济源实在搞不懂她们兴师动众要来干什么,谈恋爱历来都是男女双方的事,容不得第三者插足。刘秀兰总共有三位姐姐,再加上母亲刚好凑齐五个人。他们当着这么多亲戚的面怎么互诉衷肠。缺少了花前月下的浪漫,她们的所作所为简直跟逼婚如出一辙。他紧紧抓住刘秀兰的手,说:“我能理解三姐夫的心情,他当时也是受了别人的蛊惑,稀里糊涂犯了错。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从他嘴里听到刘秀兰的消息,得知她正在做一桩有意义的工作。”
何花并不满意他的答复,李济源的表态纯粹是文不对题的空谈。她又想起近在咫尺的闻锦蕊,莫非他们两个人已经私订终身,李济源才会讲些不关痛痒的话。她粗鲁地说道:“你和刘秀兰认识了十多年,订婚也有大半年,早该办喜事了。我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把女儿塞给你做媳妇。”
李济源美滋滋地说道:“行啊。我现在能够不用费劲娶到刘秀兰为妻,干嘛不和她喜结连理呢。”
黄仪再也没有理由拖延大儿子的婚期了,李济源爽快地答应了刘秀兰的求婚,她这个做母亲的还能讲什么奇谈怪论。她满心欢喜地说道:“亲家母,你们早有这样干脆的话就好办了。”
何花从身上拿出一张小纸条,说:“我依照农村的规矩给他们看好了日子,订在六月初六完婚。那天正好是阳历的七月一日,城里会有很多年青人举行婚礼。你们要办喜宴得抓紧时间筹备了。”
雨季悄然而至。全县的江河湖泊面临着严峻的汛期考验,给水利部门带来了近在眼前的压力。老天爷在一个星期之内连降五场暴雨,致使多处河岸决堤,洪水开始漫进了三宝坝子,淹没了大片的稻田。已经有六个乡镇上报了灾情,损失的财产正在统计之中。
李济源本想旅行结婚,享受一下度假的乐趣。他预定了飞往海滨的机票,打算带着新婚的妻子到天涯海角去观赏日出,沉浸在椰风海景中共度幸福时光。这对刘秀兰而言无异于一次梦幻之旅,她长到十八岁还未出过远门,更别提要去欣赏热带风光。黄仪为尚未过门的儿媳妇准备好轻薄的衣物,购买了防暑降温的药品。李平抽出两个晚上,向她传授一些旅途上的小知识。他们真心希望刘秀兰能像个合格的家庭主妇,旅游归来就给李家添个大孙子。乘着老两口年富力强之时好帮他们带孩子,李济源能够腾出手来干大事。
这样的计划完美无缺。谁料命运却跟他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李济源拿着假条走进局长办公室,抓了些糖果放在桌子上,请方刚品尝他们的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