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期,私营企业如同雨后春笋般地发展起来,活跃度远远超乎人们的预料。他们所经营的货品几乎涵盖了整个社会的需求,创造的价值也在逐年翻番。这些头脑灵活的人不肯按部就班走别人的老路,总是别出心裁地追逐着利益的最大化。他们在商场上真是险招迭出怪主意多如牛毛,在关键时刻往往能够派上用场。
刘秀静仗着有大姐夫帮忙吆喝,第一单生意就满载而归。她花光身上所有的钱,在潇湘乡里收购了三卡车山货,运到西关村已是天黑时分。董宁康见到一下子来了十几吨货物也抓瞎了,竟然不知道上那儿去找搬运工卸车。更要命的是他们此刻身无分文,连运费都是事先讲好了要到第五天再和运输公司结清,即使找到人来下货也付不起费用。三位驾驶员简短地交谈了几句话,也围拢过来凑热闹,催促他们赶快卸货,超过了夜里十二点钟要另外付费。刘秀静当机立断发布了第一道指令,叫董宁康骑上自行车赶到乡下去请大姐夫;小妹留在家中招待驾驶员吃饭喝茶;她亲赴河口村找二姐夫和弟弟来帮忙。她在路过“小洞天”的时候会吩咐周老板炒上几个菜送到家里来,保证让驾驶员吃饱喝足。
三个司机全都惊呆了。在返城的路上刘秀静跟他们讲话时总是慢条斯理,他们顶多把她当成是个能干的采购员。国营单位的经理很少有人亲自出马来干这种又脏又累的工作。刘秀静在发号施令的时候冷若冰霜,声音里带有命令的语气。她的超强气势让他们再也不敢放肆了,只得乖乖地听从安排,围坐在桌子旁边准备饱餐一顿。
刘秀静赶到河口村时天已黑透了,幸好父亲和全家人都守在屋里看董红艳给婴儿洗澡。何花用双手捧着宝贝孙子,指挥儿媳妇先给孩子洗头再往他身上打肥皂。刘秀丰提着水壶追问水温是否合适,生怕冷着他的儿子。
刘百泉愉快地叫道:“三丫头生来心灵手巧,快来教董红艳几手高招。别让她笨手笨脚地把小娃娃吓哭啦。”
刘秀静没有心思加入他们的家庭娱乐,说:“爹,我正忙得走投无路,恨不得十个指头变成两双手来使用。你孙子的事还是另请高明吧。”她觉得这样做还不够夸张,说:“你女儿面临着被人罚款五百元,马上要破产的绝境。”
“你又碰上什么事啦,跑到娘家来哭穷。”何花把孙子交到董红艳怀里,让她抱进里屋去给孩子穿上衣服。她用盆里的热水洗净双手,说:“刘秀兰没有把钱从银行里取出来给你吗。我明天就去做通她的思想工作,让你妹妹毫无保留地支持你们的工作,将来也好谋一条生路。”
刘秀静熬过了创业初期的不适症,身体也消瘦多了,说:“妈,你算是讲到点子上了。我现在缺少现金来雇人卸货。如果拖过夜里十二点钟,就要被运输公司开出三倍运费的罚单,用来弥补驾驶员的损失。”
董红艳头脑一热,抱着孩子走出来说道:“你要寻觅耍笔杆子的书生我们村挑不出几个文人,若是找干活的劳动力遍地都是。让你弟弟到村子里叫上七八个壮汉,只须一个多小时就能帮你把货下完。”
刘秀丰暂时摸不清三姐的底细,害怕欠下亲戚朋友的人情今后难于偿还,说:“乡亲们累了一天啦,不是太好的朋友谁愿意大老远的跑到城里去出苦力。这件事情就免谈吧。”他不想节外生枝,说:“我可以连夜去帮忙。要喊人还得三姐亲自出马。她也是在河口村长大的姑娘,多多少少有几个从小玩到大的好伙伴,邀约他们一起进城应该不成问题吧。”
刘秀静的心中另有谋算,说:“我已经支使董宁康去请大姐夫了。若能得到小弟的相助那是最好不过的事。”她的脸皮真比城墙拐角还要厚上三分,说:“妈,你再帮我去叫二姐夫,自家亲戚凑到一块干活放心。刘秀兰在我家里备下了酒饭,恭候各位亲友大驾光临。”
董红艳也要跟着去帮忙,说:“爹,自家姊妹有了难处,所有的亲人都应该义无反顾地帮她解决困难。”她想借此机会报答刘秀静的媒妁之恩,说:“我把孩子哄睡了,估计他能睡到下半夜。你们得闲的时候进去给他驱赶蚊虫。我和刘秀丰一起去帮三姐卸货。”
“我留下来照顾孩子。让你爹去叫宋金礼。”何花生怕老头子犯困亏待了孙子,说:“他的腿脚好使,走夜路从来不用手电筒,借着星光依然健步如飞。”
刘秀静送走父亲,带着刘秀丰夫妻刚出大门,迎头碰上曹苇浇地归来。董红艳出于礼貌向他打了一声招呼。他们虽说是远房亲戚,同住在一个村庄里也不能失了礼节,互相问候一下更能增强彼此之间的友谊。
曹苇一直在暗中观察他们家的情况,发现最近十天以来没有见到刘秀兰的身影。他从张仁那儿获悉李济源去安宁考驾照,便在心里猜测他是否会接刘秀兰上省城游玩几天。如果事情属实,他要借题发挥的设想终将化为泡影。刘百泉真是个不知廉耻的老家伙,纵容女儿使用这种下三烂的勾当接近男人。单身男女在大城市里同宿同飞,鬼才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好事。
刘秀静的脑子转得飞快,能拉他一起去西关村出力那该多好啊。她不想吓跑帮手,说:“曹叔,这么晚了还到地里浇水。你干农活真是一把好手啊。”
“天都黑了,你们姐弟三人还要上那儿去贵干。”曹苇十分好奇地问了一句,说:“刘秀兰还好嘛。怎么没见她和你们同行。”
刘秀静嘴上的功夫更是了得,说:“她今晚在城里帮我烧火煮饭,准备请兄弟姐妹们大吃一顿。曹叔若有兴趣的话就跟我们去喝杯小酒。”
曹苇正想到她家中探明实情,说:“你稍等一会儿。我把水瓢送到家里,顺便跟你婶子交待几句,安排她早点睡下,马上和你们进城凑乐子。”
董红艳不忍心欺瞒乡邻,说:“我们是去西关村干活,必须赶在夜里十二点以前卸完三大车山货才能进食。你劳累了一天,还要照料婶子的生活起居,别再没事找事做了。”
曹苇仍在提防刘家使诈,说:“我答应了刘秀静,那能出尔反尔又把吐到地上的唾沫再吸进口。你们不过是去搬运几件货物嘛。庄稼汉有的是力气,就像井里的水今天打干了明日还会浸出来。这点活计还难不倒你曹叔。”
刘秀静料定他会跟来,说:“曹叔,我们先走一步,到城门口买几包香烟待客。你愿意来帮侄女的忙,我会在西关村前面的公路上等你。”
曹苇如同被鬼迷了心窍,安顿好妻子的食宿后急急忙忙来追刘秀静。他不喜欢仓猝行事,借着赶路的机会思考迫在眉睫的问题。他如果确定了目标,很可能踏上一条无法预知的生活轨迹。也许经过他的努力能在一夜之间改写儿子的命运。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都觉得有必要试探一下刘秀兰的态度。李济源到了省城不可能不和闻锦蕊联系,两个人相处的时间长了就会日久生情。他再打着帮忙的幌子离间刘秀兰和李济源的关系,在他们中间撕开一条裂缝,为儿子追求女朋友找到可乘之机,龙潭很有可能落入他的手中。
初夏的夜晚凉风习习,宁静的水田里响起时断时续的蛙鸣声,蟋蟀躲在草丛里振翅高歌。曹苇独自奔走在河口村通往市区的道路上,眼望前方始终见不到刘秀静的身影。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他身后传过来,惊扰了小动物的合唱。宋金礼喘着粗气追了上来。曹苇本能地让到路边。他认识这位身材细高的农村人,打算和他结伴而行,排解走夜路的寂寞。
宋金礼略感奇怪地问道:“老曹,你这么晚了还要上城里去找儿子吗。如果没有要紧的事,我可以帮你带话,让他明天回来看望你们老两口。”
曹苇跟上他的步伐,说:“我和你同路,都要去帮刘秀静下货。”他没有表明是自愿去的,仍然在心里存有一丝侥幸,巴望刘秀静能够看在瞎眼姑妈的面子上打赏几个工钱,说:“你三姨妹真不愧是我们村的女秀才,嫁到城里没有几年时间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她一次进货十多吨,已经成为腰缠万贯的老板了。”
宋金礼开始领教到刘秀静的厉害,他是奉了妻子的嘱咐不得不去帮忙,图得是姊妹间的亲情,能否拿到搬运费尚在其次。董宁康每到逢年过节都会拿上一点礼物来表示心意。曹苇就有所不同了,他和刘秀静并不沾亲带故,竟能心甘情愿地听从她的驱使。没有手腕的人即使想破脑袋也拿不出相应的办法。他肯定是被别人算计了,别说是劳动报酬,即使是礼品也难得一见,顶多能混上几顿饭填饱肚子。
二十分钟后,他们赶到西关村,远远地看见一道大门前面灯火通明,刘秀静带着几个兄弟姐妹干得热火朝天。得到生力军的相助,卸车的速度明显加快了,终于赶在午夜之前完工。驾驶员们再无多话,开着汽车灰溜溜地走了。
董宁康钻到厨房里烧了一锅鸡蛋番茄汤,卤猪头是街边的小贩送来的凉菜,再加上几样现炒的素菜勉强凑够一桌。刘秀静端来一大盆面条和吃饭的碗,接着又叫刘秀兰拿来一瓶老白干,给男人面前的碗里斟满酒。一顿快餐就打发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刘秀静吃完饭又忙着打地铺留他们住宿。
董红艳牵挂着家中的孩子,随便吃了些宵夜,叫上刘秀丰连夜赶回河口村。她从儿子满月后还是头一次干重体力活,累得腰酸背痛难行路,说:“你三姐真够吝啬,也不叫驾驶员开车送我们一程,只要几分钟就到村里了。我们步行到家,说不定小宝宝已经哭哑了嗓子。”
刘秀丰嗔怪道:“谁让你逞强,非要跟着来下货。就算要报恩也是我们姐弟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出苦力。”他脱下外衣给妻子抵御风寒,说:“我三姐是全村最聪明的人,也是财心最重的姑娘。她小时候在农村干活,都要和壮汉拿一样的工分。没有那个女人能比得上刘秀静,体力稍微差一点的小伙子也得甘拜下风。她所用的方法虽然不太正统,往往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你的智力和体能没法和这种女能人相比,只好捏着鼻子吃个屁吧。”
董红艳多少品出点味来了,说:“按照你的说法,我们干了半夜的活只当打了水漂,一分钱也拿不到啦。”
“报酬是有的。你就等着八月十五多吃几个月饼吧。”刘秀丰抬脚踢飞一块挡道的石子,说:“你也不必担心,我会想办法让他们如数吐出来。下次不要再犯傻啦。”
董红艳感到背后发凉,说:“曹苇是和我搭腔才被你三姐抓差。我怎么向他老婆做交待。他到了中秋节也许连饼子的香味都嗅不着。”
刘秀丰差点笑出声,说:“要想吃锅巴,还得围着锅边转。他是自愿送上门的苦力,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我三姐能够摆平这件事。你就等着瞧好戏吧。”
他们讲着话也不觉得累了,转过山弯便看到了河口村。董红艳沮丧地想着刘百灵的处境,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瞎子独自在楼上摸来摸去,需要多么大的勇气才能承受住黑暗带来的压力。微风送来几声婴儿的啼哭,慌得两个人一路小跑着冲进夜幕下的村庄。
曹苇怀着愉快的心情走进水利局。他在昨天晚上亲眼得见刘秀兰忙碌的身影,果真像刘秀静描述的如出一辙。李济源仍在安宁驾校学习,再有几个星期就要归来了。他必须抓住短短的二十多天时间努力改变现状,促成儿子和刘秀兰的好事。天平正在向他这边倾斜。李济源已经受到闻锦蕊的诱惑,女大学生如同鲜嫩可口的水果,散发出无法阻挡的魅力。自古英雄爱美女,有几个男儿汉会推开主动投怀送抱的佳人。他在临睡前曾经和董宁康做过简短的交谈,从对方的话语里探听到小手工业者的真实意图。董宁康想把小姨妹留在家里当佣人。前提是必须阻止刘秀兰在近期成婚,时间拖得越长久越能帮他挣到数不清的钞票。这两股不谋而合的势力纠结在一起还不能制服李济源,那真成了世间的笑话。两个人的目的十分明确,董宁康是奔着财富去的,他是为了拿到龙潭。双方的配合应该是默契而富有成效的联合作战。
刘小才把父亲迎进单身宿舍,始终摸不透他的真实想法。龙潭的风波已经平息了,父亲还要瞎折腾到什么时候才肯罢手。刘小才显然是低估了形势,风暴好像刚开始。他想早日忘掉刘秀兰,重新寻觅知心爱人。若是从亲情上而论,他无法拒绝父亲的请求。父子之间的争执很快进入了僵持不下的阶段。
曹苇用沙哑的嗓子说道:“你抽空去看看刘秀兰吧。她在西关村帮刘秀静开创公司,没有多少时间跟别人谈情说爱。”他试图让儿子相信张仁正在做拆散李济源和刘秀兰的工作,说:“李济源的魂就快被小妖精勾走了。你还不乘此机会补位,真要等姑娘来求你吗。”
刘小才关紧门窗,说:“我已经去看过她了。刘秀兰的态度很坚决,始终认为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直系亲属,不适合做夫妻。我现在把心掏出来捧给她也是白搭。你死了这条心吧,别一天到晚老想着龙潭那点事,不是你的东西硬抢到手也守不住。何苦要弄得人人自危。”
曹苇更正他的说法,道:“那是刘氏公祖留下来的遗产,就算风水轮流转,今年也该让我家来掌管了。你为什么就看不到它的实际经济价值,不想把聚宝盆掌握在自己手中。”他困乏地说道:“我昨晚忙了大半夜,好不容易弄出点头绪来,今早又被你的一盆冷水浇得透心凉。”
刘小才很有分寸地问道:“你昨天夜里干什么去了,搞得浑身遍布灰尘,连耳朵眼里都塞满了土。”
曹苇随手抓起一张纸擦掉袖子上的污渍,说:“我到城外去当搬运工,整整帮刘秀静下了三卡车货物。为了你的事都快累断腰杆了。”
刘小才带着怪笑说道:“你是侦探片看多了,也想乔装打扮混入刘秀静的公司里探听虚实吧。三个钟头的苦力能够挣多少钱,五元还是十二元。你就忍心把妈丢在家里独守空房。”
“她不是手头缺钱,何必大老远的跑到乡下去喊人。城里有的是装卸工,干活比我们还有经验。”曹苇转过脸去,说:“董宁康好吃好喝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又留大家住上一夜。谁还好意思开口讨要工钱。我也就顺从了他们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