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婆听男人说得诚恳,便让他起身,摸索着用手试了试他的脖子,又在孩子的头上摸了半天,迟疑着得不出结论,犹豫了半晌,最后看在孩子可怜的份上,决定冒险“过阴”,去“那边”看一看。
她让看热闹的邻居都出去,栓上大门,又将明珠关到里屋,只留下那男人和孩子。明珠实在按捺不住好奇,便悄悄搬了凳子,站在房门后,从门头上方的缝隙里往外偷看。
只见那男人搂着孩子,跪在条案前,低垂着头。
家婆净手、焚香,然后面对男人,在条案前的扶手椅上坐下。
静坐了一会儿,只见她慢慢双手合十,自胸前缓缓向上,举至双眉之间,随即双肘持平,两掌紧贴,各自旋转90度,双掌上下重叠,缓缓回落至胸前。眉眼低垂,一动不动。
说到这儿,明珠忽然全身一凛,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记忆中的家婆“过阴”的姿势竟然与凤姐那晚的姿势一般无二。
那晚,在金帝大厦80层的玻璃窗前,透过玻璃的倒映,看见凤姐做出这诡异的姿势时,明珠心中便觉似曾相识,当时还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前世再现”的感觉,不曾想,原来却是幼时铭刻在记忆深处的这家婆“过阴”的影像。
“莫非凤姐也会‘过阴’?”
明珠狐疑地看了凤姐一眼,却见她正听得入神,并无半点异样。此时见明珠沉吟,忙催促她继续。
明珠微微摇了摇头,似乎要将脑海中的疑问拂去,犹豫片刻,决定将这记忆中的诡异姿势一带而过,继续回忆。
家婆保持着这诡异的姿势片刻之后,就见她的一只脚轻轻踮起,上身微微晃动,好似站立不稳。少顷,上身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踮起的一只脚也开始不断地踩踏着地面。
明珠注意到,家婆不是用脚尖“点”地,而是不断地用前脚掌在踩踏地面,刚一触地,旋即抬起,再踏下,抬起。如此反复。有时连续踏着,有时过一会才慢慢踩下,时快时慢,似乎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又过了片刻,家婆止住脚步。只见她不时面带惊诧,口中呐呐有声,似与人对话,却含糊不清,听不懂所说的内容。
交谈十数句之后,稍作停顿,便见她上身又开始晃动,愈来愈快,脚也连续踏下,击地有声。少顷,家婆全身剧烈震动,鬓发狂舞,根根直立,身体左右摇摆,前仰后伏,如同颠簸在狂风巨浪之中,又似亡命荒野,猱身疾行。
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家婆的所有的动作终于戛然而止。
只见她面色惨白,鬓发散乱。全身大汗淋漓。双手捂着胸口,蜷缩在椅背上,不停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明珠瞪大眼睛看着一幕,手心满是汗水,惊得差点从凳子上掉下来。虽然不过短短的几分钟,她却感觉自己似乎也随着家婆在阴阳之间走了一个来回。
听着明珠的描述,凤姐也如亲眼目睹一般,吃惊地张着嘴,半天才缓过神来。
“原来我还以为,‘马脚’也和那些神汉大仙们一样呢,动不动就口吐白沫,好似阴魂附体,装神弄鬼地学那些死人说话。”凤姐说道。
“那样的人在我们那里也有,不过不叫‘马脚’。”
“那他们为啥叫家婆‘马脚’?”
“开始我也搞不清,问家婆,她也只说是老辈传下来的。后来常常回想那次‘过阴’的情景,我就猜,可能是因为她在‘做法’时,脚不停地踏着地,好像马的蹄子一样。你注意过吗?其实马站立时,不会四蹄完全不动,总是有一只会一直踏个不停。”
凤姐想了想说:“倒真是那样。那后来呢?家婆‘过阴’都看见什么了?”
“家婆冒险“过阴”,结果那男人却死活不信,想起来就气人。”明珠说。
原来,家婆告诉男人,自己在“那边”找到了他那死去多年的老婆和老娘,原来,孩他娘只是想念儿子,回来看看而已,而真正“找上他的”,其实不是别人,正是男人自己的老娘——老人家骂他不孝,害得老娘死于非命不算,现在还想找个带私生子的贱人,以后不仅要分他的家产,更会对孙子大大不利,所以气急之下这才出手“挠”他,以示警醒。
可那男人死活不信,说老娘是得病死的,都快二十年了,怎么就死于非命呢。
原来,自从19岁那年老父死后,他就和哥哥嫂子分了家,三间旧土房和老娘都留给了哥哥嫂子,自己独自外出打工,老娘在世那些年,他也没少寄钱回家。
谁想刚过了几年,老娘竟也突发急病过世。自己得信迟了,没能送终,赶回去时,哥哥嫂子已将老娘火化安葬,但丧葬费自己并没少出。这十来年忙于生计,加上结婚第二年就死了老婆,一个人拉扯小娃,便再未回过老家,老娘的坟确实没上过,但每年的春节和清明,纸也都是烧的。
老娘都死了二十年了,怎么还这么不体谅下人呢?不过找个寡妇而已,还不是为了你孙子着想,哪里就冒出啥私生子来?根本扯不上边嘛——
男人越说越生气,抱起小男孩就要走。
家婆轻轻叹了口气,并不拦他,只从条案下摸出一刀黄表纸来,对那男人说,既然来了,总不好让你空手回去——这刀纸你拿去——你家老屋的稻场前,不是有棵歪脖子枣树么,赶在过小年之前,去那烧了吧。
男人迟疑着接过草纸,转身出门。
刚跨出门槛,忽然间止步,转身把孩子放下,神色慌张,满脸惊恐,说话间舌头都发了直——
“啥?——你说啥枣树?你咋知道——老屋那——有棵枣树?”
家婆叹口气,摸索着关上大门。任那人在门外磕头哀求,再不答话。
那一宿,明珠听见家婆不停咳嗽,捶着腰,唉声叹气。
直到鸡叫,家婆才沉沉睡去。
这一睡,竟睡了整整两天两宿。
3、
第三天头上,天刚蒙蒙亮,村外便响起了炮仗。
炮仗声从村头的古梅树下,一直响到明珠家门口。明珠知道是有人来“回门还愿”了,便赶紧起身。
家婆便在这时忽然醒来,支起身子,侧靠在床头,拽过明珠的手,示意着不让她去开门。
祖孙俩就这样手拉手靠在床头,静静地听着外面的炮仗和逐渐嘈杂的人声。邻居们听见炮仗声,也渐渐聚拢过来,七嘴八舌地打听缘由,就听那天来过的中年男人在人群中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声音洪亮,显得精神十足。
围观的人群不时发出啧啧惊叹和善意的笑声。
从嘈嘈杂杂的声音中,明珠慢慢捋清了头绪——
原来,那男人被家婆临别前的一席话震撼。离开梅花坞,便星夜赶回了离别多年的江北老家。在县城住了一宿,第二天起个大早,便往乡下的老家奔去,一路上晨雾重重,爆竹声声,才察觉竟然正是小年。
哥哥嫂子已经在老屋前盖了二层的新房,但那棵歪脖子枣树还在。男人就先在枣树下烧了纸,然后登门质问哥哥——老娘到底是得啥病死的?
哥哥见他大清早的一回来,二话不说就烧纸,心里早发了毛,说话也不利索了。一旁的嫂子先就扛不住了,直言说,老娘啥病没得,是自个儿上吊死的。
二十年前的今天,也是小年夜——就吊死在那棵枣树上。
她整天骂我,就没事,我回她两句,倒想不开了——过个年都不得安生,七老八十的了,自个儿寻死,那也怨不得我们的——
嫂子还想强词夺理,余下的话被哥哥一巴掌扇了回去。
男人听了这话,再回想起当年奔丧时的种种疑点,心头顿时雪亮,心道,只怕这新房也是用自己那些年寄回来的钱盖的,便深深叹了口气,独自到老娘坟上哭了一场,走了。
哥哥心中不忍,追到村口,想说点啥,又没话说。
看着哥哥鬓角的白发,男人伤感地说,哥你还记得不?那年枣子刚熟,我爬上去打枣,结果一个倒栽葱,是你在下面接住我,咱俩的头磕在一块,血也流在一块——俺的娘,也是你的娘啊。俺不怪你。
那男人自此对家婆的话深信不疑。
回到宛陵后,男人便拿刀架在那相好寡妇的脖子上,逼问真相。女人见了这阵仗,倒也镇定,一五一十,不再隐瞒。
原来这女人其实并不是寡妇,丈夫也不是车祸死的,活得好好的呢。
那女人原本有个儿子,今年已经五岁了,因为越长越像别人,当爹的又听见风言风语,便悄悄领着孩子去做了亲子鉴定,事情这才败露。
两人去年刚离的婚。来历不明的娃娃自然随了女人,现在就搁外婆家养着。
“那娃迟早要带过来的——难怪看得上俺这拖油瓶的,还答应不和我再生。”
男人气冲冲地嚷着,声音里却透出真相大白的喜悦。
这件事传遍了整个宛陵,甚至传到那男人的江北老家。到后来越传越神,竟把家婆传成了是“梦斩泾河老龙”的魏征转世投胎。
再后来,又有传言,说此事过后,那男人的哥哥嫂子便整日争吵不休,家无宁日,终于有一天,嫂子突然就自杀了,用一根裤带,把自己吊死在老屋前的那棵歪脖子枣树上。
更有人活灵活现地说,那嫂子原本就有个杀手锏,一吵架,便闹着上吊跳河喝农药,以此吓唬别人。那天两人争吵,便又故伎重演,把裤腰带挂在枣树上,谁知头刚伸进去,那原本松垮垮的裤带忽然自动收紧,竟真的一命呜呼了。
家婆听明珠转述这些传说时,口中连声说罪过罪过,晚上便咳得更厉害了。
从此,明珠再没看见她“过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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