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徐安安的监护人,玛德琳的院长也接到通知到了医院。院长本是极少见人的,但他凭借非凡的仪容及谈吐,立刻获得老师们的尊重,使得谈话非常顺利。江千里原本担心院长会因其身份而遭人非议,但可喜可贺的是,她忧虑的事并没有发生。
相比之下,王宇恒的父母就不那么好应付了。一进病房,王宇恒的父亲便暴跳如雷,老师不得不让徐安安和江千里暂时离开病房。
在走廊上深深呼吸,满鼻子的消毒水味,却比病房里压抑的气氛好太多了。
走廊很安静,病房中的喧闹却此起彼伏。坐在长椅上打吊瓶的老人,自熟睡中惊醒。
江千里听见王宇恒的父亲咆哮着说要让徐安安这种不正常的小孩退学,而后,是院长低声的劝阻。徐安安的求学之路似乎充满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辛。
斜雾镇只有一所中学,江千里不知道,院长会怎么办。徐安安若能留下自然是再好不过,但是万一……那么,他会离开斜雾镇吗……
想着想着,江千里还是笑了出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可抑制地想笑,明明应该担心的事情那么多,可她就是笑,笑得双肩颤抖,停止不了,仿佛着了魔。
大概,床上躺着的不是徐安安,实在是太好了。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啊。”徐安安看她笑了半天,还是发表了抗议,顺便将大拇指放入口中吮吸了一下。
“啊对了,在病房里太拘束我都没敢问你,你手上的伤严重吗?”徐安安的小动作没逃过江千里的眼睛。
“指甲断了一半,有些难受。”“那你的病呢?”
好得差不多了,本来就只是感冒。今天我打算上学的,没想到,发生了出人意料的事。”
“是啊,真出人意料。”江千里咽了咽唾沫,“你既然那么……厉害,为什么会在溪水里不省人事?”
“这种靠打压弱者来证明自己的生存方式,屡见不鲜。”徐安安摩挲着印有深深断痕的指甲,眼若琉璃,沉寂,却有微光,“我并不是那么想打架。”他一顿,抬起头来看她。“我像个神经病一样,是不是?”
已经不是第一次看他的眼睛了。但是每一次,还是无法不陷入那两汪深水中。抛弃、禁锢、生离死别。徐安安的眼中,有太多江千里从未见过的东西。
黑暗与光明,一同在他的眼中舞动。她的喉管有些微哽咽,她凝望他,摇头。
“妈妈把我当成女孩子养大。但其实我并不想当女孩。即便我毫无怨言地留长发穿裙子,但那都是安抚她的手段。小学的时候,我伪装成一个真正的女孩子过校园生活。但那都不是真的。我常看一些格斗教程,想办法弄到相关的书籍和影碟,妈妈不在的时候,就跟着学,简直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那时我什么都不懂,就想着靠自己的体魄,有朝一日,能够证明自己是个男子汉。”
徐安安的面孔上,有哀伤如云雾般缭绕,亦真亦幻。少年美到中性的面孔有了阴郁,一段深埋在心的追忆,与伤口一齐复苏。
“吧嗒”一声,徐安安捏断了断裂的指甲,眉宇间没有痛苦的痕迹,而血,顺着苍白的指腹延伸入手掌中的生命线,触目惊心的红。
“到了初中,我还是以女孩子的身份示人。直至有一天,我被一个男生发现。他威胁我,要告发我的秘密,我慌了神,和他打了起来。最后他在地上不动了,我就跑,还没跑几步,我就看到有一辆货车碾过了他的身体。”徐安安用手覆盖住面颊,细瘦的颈项一阵剧烈地抽动,“我们家的确负债累累,但之所以逃离火棠市来到斜雾镇,并不是因为没钱付房租,而是因为,我杀了人。”
他平静地说完最后一个字。没有起伏,一股绝望而狠绝的气息。潮湿,阴冷,哀伤,像是童话里那尾握着匕首的人鱼。
江千里眼中盈满了泪,她伸手去拉徐安安的手,轻而易举地将之拉离他的面孔。他的眼中无泪,却充满血丝,仿佛忍耐到极致。那双眼睛里,满是深深的悔恨。
“安安,不是这样的,你一定明白,那只是个意外。”她红了眼睛,握紧他的手,靠近他,安抚他。她感觉到他在颤抖,事实上她也在颤抖,一时间,分不清彼此。
“我怎样都好,但我不能让妈妈受伤。她已经很辛苦……现在她离开我,去寻找属于她的自由。我觉得那样也好。”他一直看着她的眼睛,眼中的血丝,如同火焰,层层燃烧,“可是千里,看见他们对你那么不友好,我的理智就没有了。”
最终,烧着了她。
滚烫、燥热。
他们的手紧扣在一起,额心相贴,给予对方无穷尽的抚慰,以及,力量。下午,江千里被父母带回了家,在医院听闻老师的叙述,江父江母当即
训斥了女儿,不允许她与徐安安或是玛德琳,再有丝毫联系。
徐安安是否能继续在斜雾镇上学尚在讨论阶段,在此其间,徐安安没有来过学校,门禁森严的江千里,也无法见到他。
担心,却毫无办法。然而这种状况却并未持续多久。
第三日,徐安安重伤住院的消息就传遍了斜雾镇。
江千里知道得很晚。好友桑桑递给她一份晚报,她才了解。
闯入斜雾镇的歹徒持刀抢劫,目标本是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太太,徐安安救下她,与抢匪搏斗,身上被刺了整整十刀,抢匪已被逮捕。
合上报纸,江千里无可抑制地落下眼泪。
安安。徐安安。
她一遍遍呢喃这个名字,如同吟唱起死回生的咒语。
她知道,他一直在寻找救赎的方式。
因果轮回。
惘然回头,幻象丛生。有鸟,脱笼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