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为越来越瘦了。
长时间的僵坐不动,让他四肢筋肉开始萎缩。骑在骡子上,便跟一个纸糊的竹人一般,摇摇晃晃,虚弱不堪,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下来。秦苏看着他日渐瘦削的脸庞,每每暗自垂泪,却又无可奈何。
从沅州行到舒州,三人花了整整半年时光。多日的风霜劳苦,都在行路的三人身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胡不为状况愈差,胡炭却飞成长,而秦苏……三人之中,变化最大的应当便是她了。
娇嫩的面上,已渐有了风尘之色。眉梢眼角,常蕴着愁苦。一双活泼温润的眸子,不复是当日温情脉脉的神采了,此刻变得冷静世故,多了许多沧桑意味。
三丈红尘,向来最催人变化,在这些时日里,秦苏每天打点行程,照料胡家父子的起行坐卧,一应饮食所需。又要教导胡炭的功课,时时督促不停。买食,住店,换洗衣裳,抓药煎药,无论大事小事,都要她亲自动手去做。她一个初涉人世的小姑娘,原本便不知该当如何生活,现在更要负起重责,每天独立照料这样一大一小两人,重复着忧惧和痛苦的日子,其中艰辛实非三言两语所能尽述。
随着苦难经历日长,秦苏的性子也改了许多。她不象以前那般易感易伤了,待人接物,已经渐感自如。
秦苏已经变得更加成熟,应对变故能够略显从容。然而,现在眼看着胡不为每况愈下的身子骨,却仍时时让她心忧若焚,难能展露笑颜。
进入寒冬,朔风呼号,大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走在旷野上尤其容易受寒。因此时正在隐行途中,秦苏怕被江湖人物觉,不敢行在闹市,跟庄户人家买了厚厚的冬衣,装成一家三口行路。
荒野的风雪总是毫无阻拦的吹袭着三人。朔气刮在面上,如同刀割。
胡不为裹着四五件棉衣,臃肿得象头熊般,冷气灌不进体内。然而便是这样,他也常常感染风寒。
此时魂舍空旷,胡不为全然不知动作。狂风卷到他的面上,他不知闪避。雪花扑入他的眼帘,他只眨动一下,任片片白絮堆在眉头,胡须,结成冰碴。一整个腊月里,他都这样白眉白须,鼻下挂着一溜稀鼻涕,空洞洞的直视前方,让寒气冻得抖抖缩缩。
秦苏看他时,又心疼,又可怜。
到了舒州地境,眼见胡不为愈瘦得不堪,抓起手来,快成皮包骨了。秦苏忧惧之下,终于带着他去寻医生诊治。那诊脉的老头儿倒有些名堂,开了些凝神补气的方子,又许多温燥之物,让秦苏照方抓去煎服。他吩咐秦苏,每日用热水给胡不为搽洗肌肤,然后用力拍打他的手足,使血行通畅,才保无碍。秦苏一一记牢了,回去后便照法施为。
到客栈里,掀开胡不为的衣裳,看到皮下一节节的排骨,棱棱分明,秦苏不自禁的心酸。她不敢再耽搁,帮胡不为裹好棉被后,烧水擦洗,揉搓他的四肢。直到胡不为两手两腿被揉得通红胀才放下。
如此这般。每天多了这样的功课,又担心胡不为受不了风雪,三人走得更慢了。眼见着年关临近,三人仍羁绊在小村镇的旅店内。
只是那老医生的法子渐渐显了功效,胡不为让秦苏这样暖血活脉,不几日便精神许多,虽然仍是毫无知觉,但面色已一改先前的灰白,略略有点恢复的模样。
五六日过去后,小胡炭见秦苏每天这样揉搓他老子,也被勾得好奇心起。这一天向晚,三人宿在一户农家,秦苏跟东家讨得铁镬烧水擦洗过后,在床上给胡不为拍打手臂,小胡炭站在床边,目不转睛看了片刻,便吵着也要上床,帮爹爹捏手。
秦苏拗不过他,只得答应,不过条件是他必须先背完午间教授的一篇咒文。胡炭高兴坏了,忙不迭的点头,不等秦苏叫开始便叽里呱啦背诵下来,急得连气都不换。秦苏见他这样,又好气又好笑,便也没指摘他背诵错的几个毛病,让出一个角落,小胡炭滚到里面蹲了下来了。
他伸出一支小手,伸到一半又僵住了,一时倒不敢触摸胡不为的手臂,胡炭轻轻问秦苏:“姑姑,爹爹会不会疼?”胡不为这些时日神魂缺失,不再说话动作,小娃娃已经知道爹爹不太好了。
秦苏道:“不疼。”手上不停,用力捏着胡不为的十指,帮他舒活关节。小胡炭屏声静气,看秦苏动作,片刻后,学明白了,便伸手去拉胡不为的手指,象拔鸡毛似的向外抻。小娃娃只道自己在帮爹爹减少病痛,心中似感责任重大,小脸上一片严肃,居然并没有捣乱。
揉完了双臂,又到双腿。胡不为的腿脚瘦如干柴。胫骨的方棱看来极其显眼。小胡炭跟着秦苏一起动作,挤到她身边也想去捏他爹的腿。这便碍着秦苏干活了,秦苏一皱眉,道:“炭儿,你给爹爹捶后背去,爹爹说后背疼。”
小童哪知是诈,‘噢’的应了一声,转到胡不为身后捶背。小拳头一下一下轻轻落下,不敢太过使劲。秦苏暗自好笑,想:“到底是亲生孩儿,知道心疼爹。”转头对他说:“用点力气,爹爹不疼。”
小娃娃听话,手上加力,‘砰砰砰’的落在胡不为的脊背上,倒颇有些力道。这般捶得十五六下,胡炭脸上胀红,小拳头上已有酸麻之感。秦苏见小童捶击的力道小了下来,知道他累了。料想小娃娃没有长性,新鲜劲儿一过,就该另寻好玩的物事。
可谁知,小胡炭竟然十分坚韧,坚持着捶了二十多下,呼呼喘气,蹲在背后休息。再片刻,重又‘蓬蓬蓬蓬’的卖力捶打。从胡不为胁下看去,见小孩儿鼓着腮帮子,大睁着眼睛,显然正在竭尽全力捶背。
秦苏十分惊讶,心想:难不成这小小孩童已经知道尽孝了么?他才只不过两岁年纪,如何可能?便算是苦难催人成长,可也不能这么早就识得爱护父亲了吧。
惊奇之下,问他:“炭儿,爹爹睡着了,想不想爹爹?”
胡炭点点头,坚定地说:“想!”
“为什么想?”
小童一呆,拳头顿了下来。为什么想?他哪里知道想爹爹还要为什么?爹爹睡着了这么久,也不跟炭儿说话,炭儿心里害怕。炭儿只盼爹爹快点醒来,给自己捉蝴蝶,捉萤火虫,买好玩的东西……可这些,小娃娃又怎知说出口来,一时不知作答,看了看秦苏,摇摇脑袋。
眼看着小童蹲在黑暗中,灯火微弱的光线只照见半边脸颊,那双明净的瞳里,似乎早早就有了忧郁的痕迹。秦苏母性的心弦被狠狠勾动了。
她顿下了动作,柔声问道:“炭儿跟着姑姑,害不害怕?”
小胡炭点点头。他心里害怕,便直接承认出来,也不知道怎样作伪。
“炭儿乖,别怕。”秦苏道,想想这句安慰没有什么说服力,又道:“爹爹很快就醒了,那时,又可以跟炭儿说话……”
小童的眼睛闪过殷切之光。秦苏暗暗叹息。
胡大哥真的会很快就醒么?这次江宁府之行是否会如预期般顺利?她在心下问自己。
没有答案,只换来心乱如麻。
只是小胡炭当真被她的话激励了,捶击胡不为的拳力也变得大了起来。秦苏苦苦一笑,小娃娃真好骗,说说也就信了。倘若他明天便即得知,他的爹爹被人夺走魂魄了,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也许一辈子再没有复苏的希望,他会作何是想?
秦苏默然。这个小童的境遇,是她从前想都想象不到的。一二岁的年纪,旁人还在父母的怀中享受关爱,他已经流离失所,颠簸在道路上。每日里,风霜雨雪,饥饿病寒。天知道他是怎样生存下来的。
秦苏曾在道中询问过胡炭,得知胡炭的娘已经不在身边了。
“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是每一个失去伴侣的父母在应答孩子时统一的说辞。
秦苏判断,胡炭的娘不是已经过世,便是舍弃两人而去。窃私心里,她为胡不为没有妻室而高兴,然而,天生温柔的性子,又让她深深同情胡炭这个失去双亲的孤儿。
“可怜的娃娃,还那么小,娘已经没有了,现在连爹爹都变得生死不知……”秦苏鼻头一酸,就要落下泪来。
胡炭并没有看见姑姑面上的悲伤,他还在为那虚假的希望而兴奋。他哪里知道,前途波折正多,苦日方长,眼下经历的乖蹇命运,只不过是他苦难历程的前潮罢了。
乱世人命贱如狗,连生命都可能随时失去,谁还敢奢谈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