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厂休日,天气晴好,何良兴想多睡一会儿再起床,吃过了午饭再进城去,也不去逛青年路了,径直往沐开荣家里去,在那里把好烟抽够,然后享用一顿美餐。他对医治那小店主的病,有把握极了。像这种比较单纯的中气虚损症候,投以补中益气汤往往其效如神!
然而,天亮以后他就再也无法睡着了。石棉瓦铺成的屋顶上,一群讨厌的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还边叫边互相追逐着扑碌扑碌乱飞。开春了,连麻雀子都兴奋躁动起来,想干那种事情。隔着两堵板壁,另一个早起的单身汉不知在敲打什么,一下下敲得山响。何良兴几次想跳起来冲过去呵斥他:“一大早你就钉什么他妈的棺材钉?”还有远处,一群单位上的婆娘在唧唧呱呱讲话说笑,嘈杂声一浪接一浪高潮迭起,惹得他捶床板咒道:“真他妈的,一群母鸭子!”
睡不着,害得他老想着下午的美餐,想着人家会做些什么样的美味佳肴招待自己,甚至在想象中,一样一样品尝过了那些肴馔的味道。于是他终于被勾引得心上心下,烦躁起来,在被窝里翻滚了几次后,他作出决定:还是赶进城去吃午饭。
他起来穿衣服裤子。早晨金黄色的阳光,穿过石棉瓦屋顶上的缝隙射进屋内,变化成许多发亮的斑点,洒落到地上也洒落到床铺上。一道道光柱划过的空间,搅起的灰尘被照射得分外耀眼,密密麻麻,星星点点,无穷无尽,仿佛太空里闪烁的星群。在这间简陋得如同窝棚一样的宿舍里,何良兴已经住了有好几个春秋,他对它一方面越来越习惯了,同时也对它越来越生出反感与厌恶。此时,在明亮的阳光下,来目睹屋内这一派肮脏穷蹙的凄凉景象,愈觉所有的龌龊与丑陋都毫发毕现,暴露无遗。他禁不住咬牙诅咒道:
“妈妈的!这个花子窝,顶好是来一把火烧了!烧了!”
今天天气好,又要去别人家里作客,他决定不再穿那件内里已经绽絮、老羊皮袄似的短大衣了。他穿了件咖啡色高领毛衣,外罩一件蓝色涤卡中山服,下身换上了那条在枕头底下压得板板扎扎的充呢裤子,还把那双高帮大皮鞋,也擦净了,涂了鞋油。又从热水壶里倒些热水出来,认真洗了一把脸,然后对了壁上挂着的小圆镜子,把头发梳梳整齐。经过这一番装扮梳洗,何良兴蓦地发现,自己比起从前来,起码年轻了十岁!
“妈的,看来我还一点都不显老呢!”他对着小镜子欣赏自己的容颜,朝里面那位挤挤眼,做出个会心的微笑。
他的心情变得愉快起来,忘了先前的烦恼。这年头人们不是常说时间就是金钱吗?他想想自己,还这么年轻,精力充沛,尚有许多许多时间,那也就是说,还有一大笔金钱哩!
他开门走出去,门前是一片荒芜的草场,上面堆着几堆废铁和许多破砖烂瓦。远处,安着一排公用自来水龙头,六七个婆娘挨挤在那里洗菜洗衣服,一个个背对着他,高高翘起屁股。他突地跳起来,伸手猛拍了一下屋檐板,发出一声怪叫,把房上歇着的一群麻雀,吓得一齐飞起,四处蹿逃。他看了兴高采烈,指着纷蹿的麻雀朝那几个婆娘喊道:
“哈哈!春暖花开,麻雀子都发情了哩!”
几个婆娘,回过头来对着他嘻嘻哈哈大笑。何良兴得意地朝她们挤挤小眼睛,返身锁上宿舍门,告别了他的“花子窝”。
进城之后,上了瘾似的,他依旧往青年路去逛了一趟。逛到圆通公园大门口,到一家卖煮品的摊子上去吃了两碗热面。三天前才发下的工资,手头正当一月一度阔绰之际,还用不着算计过再花钱。用过午餐,向西往圆通街走,沿途到两家个体商店跟熟识的店主闲聊了些时候。看看辰光已不早了,这才转下北门街,往北朝环城北路方向去直插新街。到得新街时,已是下午两点,他便径投沐家小店里来。
何良兴来到店外,笑容满面,朝坐在里头的沐开荣叫了一声:“沐大哥,你好!”
沐开荣抬起头来,瞅着外面叫他的人愣了一愣,才认出原来是何医生,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来招呼道:“何医生,你家咋恁晚了才来哟?我们从早就盼着你!”
一看沐开荣的脸色,再听他讲话的声音,何医生便明白,他开的方子已经奏效了!
未等沐开荣转出铺子来迎,那女人已闻声从里面出来了。见了何医生,边打招呼说话,边用了一双眼睛,上上下下看他。真所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今天的何医生,看起来精神饱满,相貌堂堂。他朝那女人微微弯了弯腰,很有礼貌地叫了一声:
“大嫂,你好!”
何良兴被让进里屋,跟着女人一直走到尽里面。尽里是一个一人多高土墙围成的小院子,沿墙靠里边一溜,砖砌了尺多高一座长方形花台。花台上,摆了有十来盆花草,有文竹、丹桂、月季、海棠、山茶和水仙,把小院装点得清新雅致,生趣盎然。靠正房后墙,接出来一撇偏厦,砌了间厨房在下面。厨房里的灶上,两只铝锅里都煮着东西,咕嘟咕嘟作响。院子当心,青砖漫地,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靠花台边安了一张矮脚方桌,旁边摆了几把竹制小椅子,看着惬意又温馨。一个十七八岁小姑娘,留着学生头,把一杯刚沏上的香茶,端来摆放到桌上,回头见了何医生,赶紧趋前一步,甜甜叫了一声:
“何医生!你家来了?请喝茶。”
何良兴看那小姑娘,生得小巧玲珑,文静端丽;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略细些,单眼皮,显得颇有灵气。他对小姑娘说了声谢谢,心下自忖道:“这就是小兰了吧?跟老沐倒很相像呢。”
女主人拿出一包红山茶香烟来撕开,抽出一支递给何医生,然后把那包烟就放到方桌上,对何医生道:“何医生,你家自己拿了抽,莫见外。”
何医生,忙一迭连声谦让,但心下却觉得,这种各取所需的待客方式,其实最为恰当,省去主人许多麻烦。坐下来点燃烟,品着茶,何医生先耐心听那女人讲话。她夸他的脉理好,夸他的方子好。她说她老倌吃了抓回来的药后,如何便有了精神,增加了饭量,因此要请他再替她老倌斟酌斟酌,多开几付药调盘调盘。
听了一会那女人的谈话,何良兴知道她其实并不善言谈,只不过就是反复表达一种谢忱而已,倒是她的容貌体态,颇有些儿令他关情。他静静坐着听她讲,嘴里不时回上一句两句谦逊的话,而他的目光,则透过他自己吐出的烟雾,对她做着细致的打量。这女人今天外面只套了件烟灰色紧身绒衣,下面著一条天青色筒裤,越发显出了她身材的丰满、婀娜与匀称。她那副高高隆起的胸脯,仿佛两座颤巍巍的山峰,在薄薄的绒衣下微微颤动,尤其令他心绪不宁。他一口一口啜着茶,却仍然感到喉咙干燥,感到一种莫名的饥渴。
女人说过一阵以后,要到外面替换老倌进来陪何医生,吩咐小姑娘把蒜薹、蓠蒿和豌豆尖拿到外间去娘儿俩一道择拣。不一会,沐开荣进来,坐下来陪何医生喝茶吸烟说话。他们先从老沐的病谈起,由此谈及各种各样的病,又谈到中医和西医的同与不同,以及中医理法方药的许多知识。何医生谈得兴起,把几年间所学到的东西,尽都拿出来展示了一气;小店主对中医西医皆一窍不通,因此听来句句有理。
再往后,他们很觉意气相投,便称兄道弟,盘起各自的身世。这一下,何医生的话却骤然少了许多,支吾半天,老沐仍然只是知道了他是一位中医世家的传入而已,至于现今他家居何处,做何营生等等,竟然都未提及。相比之下,沐开荣却颇为直率。他虽然胆小,却并无什么心计,对着这位医生老弟,他把自家的身世,和盘都托了出来。
原来,沐家在解放前曾小有资本,在金碧路上有一幢房子,共开了三间铺面,做布匹生意。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他们就合进去从此拿工资生活了,可是g期间,他们还是又被当成了资本家,被强行疏散下放到景东山区。下去时,是他和老婆带着小兰一家三口同时去的,可等到g结束,落实政策返回时,他老伴却早已长眠于景东山区,再也回不来了。他和女儿回到昆明后,根据新的政策,本可以收回金碧路自家的房子。可那房子有一部分已被拆除了,余下的还被一家国营商店占用着腾不出来。几经申诉,那家商店的上级主管公司才在这里来买下这两间房子给他们,另外再给了他们两千元钱,一并作为补偿。他想一想,劫后余生的人,能落到这个结果,也就算万幸了,于是欢欢喜喜,带了女儿到这里住下,开起这间小铺子维持生活。
小店开起来几个月后,经人介绍,他娶了现在这房妻子。她姓赵,叫赵桂花,是两里路外一个村子里的农民。她也曾嫁过人的,因为婚后不会生养,被前夫逐回了娘家,不久后连婚也离了。别人初来介绍时,老沐尚有些顾虑,女的小他十六七岁,怕不合适,及到听说女的不会生养,也情愿嫁他,他才应允下来。他想自己年纪已老,正要个不会生养的,今后才待得女儿小兰。领过结婚证后,只简单操办了一下,就完了婚,如今快两年了,一家人相处和睦,日子也还将就过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