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良兴步行至环城北路外的新街,对直穿过整条街道,一径走到北边尽头的小学校门前,遇见了在学校门前摆地摊的张老婆子。这老婆子就跟他要去找的那退休老头家同住在一个大院内,她告诉何良兴,那家人一早赶往黑龙潭那边的亲戚家做客去了,家里一个人也没留下。何良兴一听这话,顿时两腿发虚,心下禁不住就凄惨地叫了一声:“哎呀!完了!”
张老婆子没有留意到何良兴脸上的沮丧,指指身旁的一个小凳子让何良兴坐下,然后从地摊上拿起一包拆开来零卖的绿皮儿春城牌香烟,抽出一支来请何良兴吸。何良兴推辞了两遍,才接过烟来点燃吸上。边咝咝地吸着,尽力品着那烟的香味,他一边就细细打量张老婆子和她的地摊。
这种摆地摊的老婆子,近年来到处都可以见到,无论在省城,在州县,在滇东,在滇西。她们一般都已六七十岁,形容憔悴,皱纹满脸,甚或腰弓背驼,早丧失了劳动力。然而由于种种原因,她们还得靠自己养活自己,于是只好摆个地摊,零卖些香烟火柴葵瓜子盐梅粉泡泡糖之类小东西,分分厘厘地赚来谋生。
“就这么个小地摊也能讨得够生活哩!”何良兴打量着老婆子的地摊心下自语道。
“何医生。”老婆子打发走两个买盐梅粉的小学生,转回头对何良兴道:“你家上次给我开的那个方子,我去抓来吃了三付,两个膝头是松活多了,只是背脊还在痠痛,恐怕还要请你家给我斟酌一下,再开个方子呢。”
何良兴笑一笑,像一位真正的医生那样对张老婆子道:“你家这个病,年深日久,病根不浅,恐怕不是三付两付药就能吃得好的呢。你家只管守着那个方子多抓几付来吃,常言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要慢慢调养才行哩”。
张老婆子连连点头道:“是了。是了。”又恭恭敬敬,给何医生再敬了一支烟。
何良兴推辞不过,把烟接了,夹在指间并不点着,因为过一会他还十分需要再吸一支。今儿早上本来还有半包“金沙江”揣在兜里,但由于冷,由于饿,一不留意就把它们全吸光了。若不是两步计划都落空,他本可以再买一包烟的,可现在看来是买不成了。
何良兴感到实在是太饿了,但他并不指望张老婆子会请他吃饭。他知道,老婆子向来都是一天只吃两餐饭,此时第一餐早已吃过,第二餐须等到傍晚。况且,先前见面打招呼,老婆子依礼数问他吃过饭了没有时,他曾顺口回答吃过了的。
一旦再想到吃饭上头来,他忽然感到真有些饿得发急了,一阵阵的寒意,开始从内外两面来夹攻他的躯体。他急需赶紧去喝下两碗热米线,再不能有一刻的迟疑。
可是,这附近却没有卖米线的。
他站起身来举目望去,毫不费力便望穿了这条百多米长的小街子,这里似乎没有任何一家人卖煮品或其它熟食。这里原只是城郊结合部的一条乡间过道,后来因四下建起多家工厂,学校,政府便在此间开设了一家国营粮店和一家国营商店,加上原来农村供销社开的一间铺子,为周围群众服务,这样一过就过了许多年。打前年开始,才又开起来一家个体经营的小杂货铺,跟着,缝衣店、理发店和单车修理店也次第开起来。往后,两个浙江补鞋匠缝衣匠来这里设摊补鞋缝衣,村里的农民赶早来这里卖菜,才终于使这里演化成了一条小街子,附近的居民,给它取个名字,叫做“新街”。
何良兴辞了张老婆子,从街的北头回转,疲乏的两腿,驮着他首先经过那家国营商店。这是一坊砖混结构的建筑,两层,平顶,格局虽小,但门面光洁平整,玻璃窗和防盗栏杆俱全,在这条皱皱巴巴的小街子上,在一户又一户衰老残破的民居之间,也算鹤立鸡群,出人头地了。
何良兴两手插在衣袋里,迈进了这家国字号的商店。进门就嗅到了一股馋人的酒香和糕饼香,已然有些倦怠了的食欲,一下子又被唤醒了过来,他一时间被弄得心慌意乱,经竭力控制才使自己保持住了镇静,先貌似闲暇地站在空旷的店堂中央,把店内扫视了一眼。这里一共有铺面两间,一间陈列烟酒副食,一间陈列日用百货。货柜里和货架上,货品摆放得很满,但品种单调,充其量不过三四十样东西。店内两个女营业员,一老一少,此时共拥着一个火炉,坐在柜台后面边嗑瓜子边聊天。那年纪轻的一个,细眉细眼,身形纤瘦,脸色白得像黄芽韭菜,见何良兴站在那里只管看她们,便冲他翻来一个白眼;那神情,分明是要他知趣点,少来打扰别人。
何良兴佯装没看见,走到副食品柜台前往里瞅瞅,用手指点着问道:“同志,这种蛋清饼卖多少钱一个?”
那年轻的,别过头去,装作没听见。老的一个态度好些,抬起头说:“那上面写得有标签,你自己看看。”
但那标签,恰好被一个饼子压住了,只露出一角来,看不见标价。何良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返身走出了店堂。
那家供销社的店铺,与国营商店相去不远,一样的坐向,中间隔着两户人家和那家国营粮店。何良兴走近店铺门口立住,随便朝里面打量了一眼这家集体经济的铺子,但见铺面肮脏陈旧,柜台后面站着一个胖乎乎秃了顶的老头子,神情阴郁,浑身油腻,邋里邋遢。更有甚者,一股股由农药味、煤油味、烧酒味和糖食点心味混合而成的怪味从门里涌出来,熏入鼻孔,既引动食欲又令人恶心。何良兴不敢多站,匆匆别过,朝斜对门那家个体小店走去。
个体小店坐东向西,跟供销社的店面相距有三十来步,铺面不大,而且五块铺板只下开来三块。一个小老头,干瘪蜡黄的脸像是块搁久了的肥皂,坐在铺台后面,只露出胸口以上部分,在那里慢条斯理剔牙缝。看见有人踏上街沿来到店前,他赶紧欠起身来,挤出笑脸问道:
“同志,你家想买点哪样?”
“看看有什么糕点没有。”何良兴边作回答,边就伸进头去,把小店里的情形瞟了一眼。只见小老头的身后,立着两个简易书架似的货架,上面摆了些香烟、火柴、电池、肥皂、洗衣粉、卫生纸、牙膏、牙刷、水果糖、瓶子酒之类的东西,数量品种都极有限。除此,当做铺台用的一张两抽桌桌面上,摆了两只玻璃罐,一只里面装了些辣椒面,另一只里面装了些小饼子。
“有这种酥饼。”小老头指指那只玻璃罐说:“八分钱一两粮票一个;味道很不错呢。”
何良兴道:“那就先拿一个来尝尝。”
小老头从罐子里取出一个饼子来递给何良兴。何良兴接过来仔细一看,见这种饼子油润金黄,表面有些芝麻,散发出浓浓的油糖香味,稍一磕碰时,粉儿皮儿便纷纷下落,极酥极脆的样子。他把饼子放到嘴里轻轻一咬,味道还没有尝出来,一阵针刺般的疼痛却陡然从颌下涌起,连带腮帮骨,传遍脑际,痛得他眼里顷刻充满了泪水。他明白,这是因为饿得太久了,冻得太久了。他赶紧背过脸去镇定了一会儿,才咀嚼着饼子转过头来,含糊不清地说道:
“嗯,不错,不错,还可以再来一个。”
何良兴很快就吃完了第一个饼子。到吃第二个饼子的时候,他明显放慢了速度。
“老板,你这里生意一定很好吧?”他想边吃边跟这小老头聊聊,便信口问道。
不料,小老头立即像被火烙了似的,嗷地惊叫了一声,脸色都变了,并且连忙竖起一只手掌来,盾牌一样挡在胸前摇着道:“不能这样叫!不能这样叫!我们虽然是个体经营,但也是亲自参加劳动,自食其力,为人民服务的呢!”
何良兴瞅着小老头那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心下不由得暗暗笑道:“这糟老头子,他一定是那些年把胆子吓破了哩!”不过表面上,他却装出一副认同的笑脸来,连声地称是。
何良兴还想再吃一个饼子,同时也很想喝上点水;最好是能有那种一毛五分钱一瓶的橘子汽水,兜里的钱刚好够用。
“有汽水吗,老人家?”他谦恭地问道。
“汽水?没有。”小老头抱歉地答道。“拉汽水路太远,我们没得人手。怎么,你家想喝水?喝杯白开水行不行?”
“谢谢你家,白开水也可以!”
“小兰!倒杯开水出来给这位同志。”店主转回头朝里面喊。没听见回答,他就又喊了一遍,这才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后面响出来:
“小兰吃过饭就上她同学家去了,这阵还叫什么小兰呢?”
随着,走出来一个女人,三十六七模样,像是这小店主的大闺女。她穿一件紫红色紧身羽绒服,高大,健壮,皮肤虽然稍显黑些,但鼻梁高起,眸子明亮,透着一股撩人的风韵。